四月中旬,下午的太阳已经很毒了,山间土路蜿蜒,一辆脏兮兮的骡子车上,坐着个衣着光鲜,细皮嫩肉,五官精致的城里小少爷。

    这小少爷是刘二桥在县里的火车站帮知青点接来的知青,看上去左不过十七八岁,不同于以往一个村子分来四五个,这次去接的只有他一个。

    他去接前就好奇在公社里问了一嘴,村里的副书记神神秘秘把他拉到一旁:“老刘,你可得把这小少爷全须全尾,好好的接到咱们村儿里。”他说着,居然塞了半包红星烟给刘二桥。

    他们乡下人平时自己种些烟叶,揉了放在烟枪里抽,哪舍得抽这么贵的烟,刘二桥接烟的手都有些发颤:“小少爷?”

    副书记咧嘴一笑:“北京来的,家里为了让他插来秦皇岛,上上下下打点了不少。可惜我是最下头这层,只分到两包烟,这不还给你挪了半包嘛,大家都辛苦。”又用手肘戳了戳刘二桥,“你把他接来,他家里怕他吃苦,肯定还得寄东西来补贴,到时候少不了分给咱们点儿。”

    要不说副书记是个老滑头,刘二桥看着他浑圆的膀子,猜他没少偷社里的大肥肉。

    一个两个也是接,三个五个也是拉,刘二桥给他的老骡子套上车上了路,这趟还赚着半包烟,路上点一根,真得劲儿,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。

    待到火车站,一眼就认出了那北京来的小少爷。

    倒不是他老刘慧眼识珠,而是这少爷太打眼了,他这辈子虽是窝在村里埋头种地,但年轻时也在县城干过几年伙计,这几年下乡的知青们也见了不少,还是头一次见长得这么标致的男人。

    隔壁村老沧家的孙子,也长得好。

    那小伙子大高个,壮成小山样,打着赤膊在田里干活,一个人能顶四五个人用。浓眉大眼,高鼻梁,可那也是粗的,彪的。

    这小少爷,是细的,柔的。若老刘读过书,便会想到一个「雅」字来形容钟睿之。

    穿的也都是他没见过的料子,脚上的鞋造型别致夸张,眼睛也亮,一张小嘴粉嘟嘟的比大姑娘还嫩,他从未见过那么细嫩白皙的皮肤,还有那线条流畅,尖尖翘翘的细鼻梁。

    捞了半包烟抽,又见了这么个金玉做成的人,刘二桥心里觉得挺乐呵的,主动上去问:“是到刘家村插队的吗?”

    钟睿之在火车站等了大约半小时,北京这几天降温,他身上还穿着牛仔外套。不料秦皇岛倒是个大晴天,在火车站等的浑身燥热,他心情很糟,但并不外露,对来接他的刘二桥扯了个笑:“对,大叔您怎么称呼。”

    刘二桥带着他往骡车走:“我叫刘二桥。”

    他说话带些大碴子味儿。

    钟睿之礼貌的叫了他声:“二桥叔。”

    他坐上骡车,在山路上晃荡,头顶的太阳越来越大,山路上几乎没有遮拦,刘二桥戴着草帽,把衣服脱了打了赤膊,回头对钟睿之咧嘴笑:“你不热?”

    钟睿之尴尬的笑了两声:“还…还行。”

    他当然热,但他腰里别了三条万宝路,要是脱了牛仔外套,就会露馅儿。

    他上火车前,红/卫兵检查了他的行李,收走了不少东西,原本打算在火车卫生间里把别腰上的烟放背包里的,可又怕下火车再被检查一回,这些烟是他续命用的宝贝,为了保险起见,必须贴身藏好了。

    板车用的还是老式的木头轮胎,压上个小坑石子都十分颠人,钟睿之被颠了一个多小时,终于到了村口。

    路过田间时,钟睿之的漂亮着实引来了不少侧目,过了麦田沿路便能看见成片的平房。

    有一处较新的院子,是公社和村支部的院子了。

    钟睿之背着背包进去报道,才站上门槛边,就听见里头有人争吵。

    大嗓门的男人气急败坏:“今年村里的名额已经满了,收不下了,让他哪来的回哪儿去。”

    胖子副书记急了一身汗:“他回哪儿去,北京来的,关系过几天就要转来了,北京也不会再收他了啊。”

    广阳镇底下有五个乡,每个乡都有1-2个生产队,乡级的生产队需合在镇上算总账,沧麦丰就是镇上总队的生产队长。

    他说不要的人别说刘家村,整个广阳镇都没生产队会要。

    沧麦丰看不上城里知青,他们干不来农活,成天偷懒,磨洋工,还想着搞朋友谈恋爱。乱搞男女关系,还想着回城不结婚,就算结了婚的,能有机会回城,也会想方设法离婚。

    都说薄情寡义读书人,沧麦丰觉得一点儿没错。

    这些年他冷眼看着,没几个好东西。队里那些已经够他受的了,这会儿又给塞来一个,他是决计不会再要的。

    沧麦丰敲掉了烟杆里的烟渣:“爱去哪儿去哪儿,村里没活给他干,他要干也没有工分。”

    说完转身就走,在门口撞见了钟睿之。他眉头一皱,更气了:“瞧瞧,细胳膊细腿,比个大姑娘还白。”

    白是天生的,说他像大姑娘钟睿之就不大高兴了。于是放大了声量,喊了一声:“知青钟睿之报道!”

    沧麦丰看上去是个三十出头的壮年男人,眉骨上有一道骇人的伤疤,钟睿之十五岁后开始蹿的个子,现在已经将近一米八了,这男人比他还高些,走近时带着一股子压迫感。

    他身上的烟味混着汗味儿,实在是不好闻,钟睿之皱了皱眉:“报告,我不是大姑娘,我是男人。”

    沧麦丰嗤笑一声。

    副书记看这架势,脸上挂着笑来顺水推舟:“哟,你就是小钟啊!”

    钟睿之点头。

    “我叫刘强,是刘家村的村支部书记。这是咱们广阳镇生产总队的大队长沧麦丰,你跟队长打个招呼,快!”

    钟睿之看着男人的眼睛,眼眶微凹,眉骨坚毅突出,眼神明亮锐利,这哪是干农活的生产队长,分明和部队的军人也差不多了。

    “队长好。”

    沧麦丰见他不怯生,对他有些改观,但仍不松口:“刘家村的生产队没有人员空缺。”

    钟睿之:“我服从总队的调剂。”

    半年前家里结束了长年累月的批/斗,因为他父亲被打彻底成了右/派,去新疆农场劳动生活了。他又恰好到了下乡的年纪。

    家里靠着舅舅在部队身居要职才不至于七零八落,插队的事情拖了半年,母亲才打通了关系把他安排到了离北京最近的插队点——秦皇岛。

    在来秦皇岛的火车上,钟睿之逃避到想要跳车逃跑,可终究是因为家里,放弃了危险的想法。

    沧麦丰看着这个城里少爷,人来了没地儿退,但他也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收了他。

    充军都还要先打二十杀威棒呢,钟睿之这个下马威是吃定了。沧麦丰挑了挑眉毛:“泉庄倒是能收,原是有车送的,可今天下午队里有任务,这些子牲口都得拉去干活,路不远,都是新修的,你得自己走过去。”

    近年乡镇上新添了不少二八大杠,骡车牛车这些也要走平路,五个乡总共三十九个自然村,可镇里没有修路的钱,这些土路是沧麦丰带着各村的壮丁们平的。

    所以他没有骗小少爷,但他的话没说完,路是新的,可泉庄在下游,靠着山林,一个礼拜前因为暴雨,山上冲了堆泥石流拦住了几段,这几天清了两段,还剩两段没来得及清,所以小少爷被泥石流阻隔了去路时,就得绕山走小路。

    他得庆幸今天是个大晴天,不然他脚上那双白鞋就得变泥鞋报废了。

    钟睿之刚要开口问路,沧麦丰却头也不回的绕去了后院。

    钟睿之眼睁睁看着这人从后院骑出一辆摩托,扬长而去。

    他半张着惊讶的嘴,指了指沧麦丰消失的方向。刘强只好打圆场:“不顺路。”

    刘强只知道刘家村的事,不知道泉庄的路有塌方,给钟睿之大致指了方向:“不远,脚程快的话半小时就能走到了。”说着他上下打量了钟睿之:“你别急,慢慢走,太阳下山前肯定也能到。”

    离太阳下山还有两三个小时呢,这胖子未免也太看不起他了。

    钟睿之能猜到什么下午牲口们都要去干活,没有车载他是沧麦丰的借口,可亲眼看着刘二桥去生产队的骡棚里拴骡子,然后蹲在门槛上抽烟,还是让他很难受。

    小少爷看了眼自己的脚,加快速度踏上了前往泉庄的土路。

    走到一半儿,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,他把别在腰上的烟拿出来,塞进了包里,还不忘拿衣服裹住盖了严实。

    当钟睿之看着那被小山包似的断树烂泥堵住的路时,已经是走了半小时后的事了。

    他脱下外套捆在腰上,累的顾不得干不干净,坐在路边擦着似乎永远擦不干的汗。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差,主路被堵了,小岔路的路口就在山边。

    看着眼前的密林,和蜿蜒向上的小路,钟睿之腿软,更怕在林子里遇上什么蛇虫鼠蚁,这林子里万一有野猪怎么办…

    他坐了大约十几分钟,知道时候不早了,只能再起身往里走。林子越来越深,山也越来越高。小路逼仄,泥地被太阳晒的外表干硬,踩下去又溢出淤泥。

    常年踩不着脏污,鞋底比人家鞋面还干净的小少爷体验了一回泥糊脚,心里更烦了。

    当然,最烦的还是这山道上,除了稀疏的脚印,还有一道长长的轮胎印。

    带着刻痕的印子,比自行车宽,一看就是摩托车。摩托车可不是人人都买得起的,就算是在北京也得托关系等份额,钟睿之理所当然的联想到了那个生产队队长,他心里把沧麦丰骂了一百遍。

    他的涵养和家教让他想不到连带着祖宗高堂一起骂进去的脏话,可路边折个树枝当是他踩上几脚还是信手拈来的。

    更可气的是这山路除了要爬山,这山连着山的地方,还有岔路。

    钟睿之跟着摩托车车轮印走,可遇到烂泥污杂的地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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