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已深,雨未停歇,老宗正却来得很快。

    太宗自幼失怙,年少丧父,并无嫡亲长辈亲近。所谓宗正不过是关系稍远的乡里耆老。时至今日,于国于家最大的贡献也不过是那句“抱过幼时天子”的旧话,一家子靠着朝廷供奉、看着皇帝脸色、凭借外族敬重吃饭。

    老宗正按辈分算是太宗皇帝的族叔,年过九十,由孙子半搀半扶着颤巍巍地跨过门槛。

    进了殿,他用那双浑浊的眼,看到满地狼藉的玉器瓷片,便长叹一声,山羊胡下的唇翕动——神仙打架凡人遭殃,他自知今日这皇帝与公主相争的戏码不论结果如何,自己都是被殃及的池鱼了。

    他拍拍孙儿的手,示意他不必扶着,独自撑着红木鸠杖,哆嗦着给皇帝行了礼。

    立于大殿正中的皇帝脸色阴沉,偏生脸颊两旁泛起病态的酡红,气势汹汹问:“《傍章律》中公主不敬尊长是何罪名?”

    老宗正茫然一瞬,浑浊的灰白眼珠缓慢地转了半圈,大声喊道:“圣上,老臣耳背!听不清呐!”

    见皇帝要发怒,安福连忙抚着皇帝后背顺气,快步走到老宗正身侧,附在他耳边又大声重复一遍皇帝的问话。

    “啊、罪名?罪名……”老宗正耳朵不好使,记性也算不上好了,他点了头,眯着眼想了半晌,才道,“……若是对君,是‘不孝’罪;若是对父,则是‘不敬’。”

    皇帝等他磨蹭出这句,仅剩的耐心都耗尽了,对向澄怒吼:“孽障!你可听到?”

    话音未落,一道苍老的声音骤然响起。

    “不不不!不对不对!”老宗正干瘦的眉间皱起一道道沟壑,浑浊的眼珠微亮,一拍脑袋,“不不不!对君是‘不敬’,对父是‘不孝’!”

    老宗正得意洋洋,抚了把沾着雨水潮气的山羊胡,佝偻着的背都不自觉地挺立了几分:“正是这样!”

    “哎呦!我的老大人!”安福几乎是扑过去搀扶住老宗正,示意他别再多言,连拉带扯,“一路辛苦了,快快坐下喝口茶吧!”

    他睨着皇帝的脸色,额角冷汗直冒,急得团团转,给离自己最近的宫女连忙使眼色,让她搬张垫子来。

    可惜满屋的宫女内侍,皆伏地垂首噤声,无一人敢抬头。

    安福又窝窝囊囊地亲自给老宗正搬来蒲团,请人落座,生怕这公主还没受罚呢,老宗正受不住龙气先去了。

    一鼓作气,再而衰,三而竭。

    耳边是安福低声劝老宗正坐下的声音,经这一打岔,皇帝撑着的那口气也随之泄了一半。

    他又厉声问:“你可知错!”

    “忘忧知错!”向澄方才骂皇帝骂得爽快,如今认得也爽快。

    皇帝冷笑:“既然知错,那便该罚!”

    “来人!”皇帝一声令下,声如沉雷炸起。

    门口进来四名身着劲装的武婢,为首二人是两位面容阴森老媪,一人肃着脸双手捧着太宗留下的遗训帛书,一人手持御棍,走到向澄面前,呵斥道:“跪下!”

    说罢,那四名武婢便要抓起向澄往满是尖锐碎片的地下压,四人齐声喝到:“跪下!”

    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。

    向澄看那玄色帛书,怀着对太宗皇帝的敬意,咬牙跪了。

    “太宗有训!孙忘忧公主听训——”那老媪嗓音尖锐,像尖针直刺人脑髓。

    向澄跪在地上,视线垂落在面前泛着冷光的御棍上,垂首道:“忘忧听训。”

    那人尖细的嗓音宣读道:“夫君子之道,教人诚孝……”

    “噼啪!”一声闷响,御棍狠狠地落在向澄后背。

    “殿下!”念桃不顾皇帝在场,如疯了一样从地上爬起来,冲到向澄身边将她护在身下,她满脸是泪,几近失声,“殿下……”

    后背火烧般的痛意使向澄痛得呼吸一滞。她咬牙推开念桃,嘶哑着嗓子骂道:“你过来做甚!回去!”

    念桃紧紧抱着她,拼命摇头:“殿下!奴婢不走,要死一起死。”

    向澄忍着五脏六腑翻涌的极痛给她擦泪,声音轻得像在呼吸:“死什么?不吉利。咱们谁都不死,本宫还要吃一辈子你做的绿豆糕呢……”

    向澄心知皇帝敢罚她,但不敢真打杀了她——

    她是马革裹尸的勇武侯的外孙女,是厥功盛伟的赵夫人的亲女,是太宗皇帝疼爱的忘忧公主。纵使皇帝恨她入骨,只要太后还在,当年追随太宗皇帝的老臣还在,皇帝就奈何不了她!

    她推搡念桃:“快走!本宫护不住你!”

    她话音未落,思竹也扑了上来,二人一左一右,如山一般将她护住。

    皇帝气得简直要疯,几十年修来的好涵养早就丢到九霄云外,吼道:“愣着干嘛!给朕拉开!”

    那四名武婢上手拉扯,不料思竹是真学了武的,任她们把她的骨头捏到脱臼,也咬牙不让,稳如磐石牢牢护住向澄。

    皇帝怒极反笑,状若癫狂:“那就给朕一起打!”

    那老媪称“喏”,提高了嗓音继续念道:“……人伦为重者,不可不笃……”

    “噼啪!”又是一棍落下,与老媪的声音一尖一低,仿若迎合。

    思竹垫在最后,被一仗打得几乎晕厥。她自小便入宫跟着向澄,向澄待下人向来宽厚,待她与念桃更是亲如姊妹,说是为奴为婢,其实比小门户家养女娘也不差什么,从未受过如此打罚。

    她后背高高肿起,心中却更痛万分——殿下都尚且不舍得对她们这等卑如微草的奴婢打骂,皇帝怎么忍心这样责罚殿下呢?

    向澄跪得笔直,冲皇帝吼道:“一人做事一人当!你个昏君,责罚她们做甚?”

    “孽障!还不服管教!”皇帝见她挨了打,还如此嚣张,大袖一甩,指着向澄的手指气得发颤,“朕看就是你身边这些谗佞小人作怪,才撺掇的你如此不敬尊长!”

    “给朕拉下去!通通处死!朕要看看你这目无尊长的畜生是不是真的没有心肝!”

    “你敢!”向澄怒目圆睁,一双鹿眼一片猩红,眼中的恨意几乎化为血水滴落,她越说越快,字字如刀,“圣上若真有本事,把这喊打喊杀的架势拿去对付颛孙一族啊!打杀几个不可反抗的宫女作甚!庸人!懦夫!昏君!”

    “若你不是皇大父仅剩的皇子,这皇位哪轮到你来坐!”

    向澄喊破这一声,室内一片寂静,唯有大敞着的门户有风声略过。

    这话像一根细细的绣花针,轻易精准地戳破了皇帝这一生最隐秘的难堪,皇帝被权势强撑的自尊,恍若纸糊的窗,破得漏风。

    皇帝后退几步,几欲摔倒,被安福眼疾手快地扶住了,此刻,圆滑如安福也不敢出言缓和一二了。

    皇帝不由得面目狰狞,记忆仿佛重回幼时。

    那时年幼,他还住在椒房殿偏殿,半夜不敢独自睡觉,抱着心爱的软枕,避开守夜的宫女内侍,去找母后同睡。

    却隐隐约约听见父皇母后谈话,忧心后继无人,江山无人可托。

    他只穿单衣,赤着脚躲在窗外,本想进殿同父皇立誓,自己定会不输故去的二位皇兄,夙兴夜寐,成为一位明君。

    却听父皇说:“皇儿性子柔软,难任皇位,不如立他为亲王,让大娘子做储君吧?”

    明明有皇子,却让皇女为君?

    那刻,是年幼的他第一次懂得受辱的滋味。

    皇帝瞳仁几乎要从眼眶里迸出来,紧紧攥着安福的手,嗫喏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,声嘶力竭地喊:“给朕拖出去打!”

    “百杖!给朕狠狠打!”

    向澄喉咙里满是腥味,她知今日这顿打逃不过去。

    她不后悔,只是恨将兴康殿众人扯了进来,眼下,唯有一计可行——拖!

    “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。”她推开念桃,拂开思竹的手臂,在二人泪目下缓缓站起身,目视十二旒冕冠下帝王的双眸,心中像燃了火,胡乱出招,“您是父,是君,今日是我忤逆失言,您尽管打来,只是一点——”

    “那戚昭质诽谤欺君,编排皇后,言行无状,不孝不悌,您只罚她十鞭闭门思过,如今对您亲女却责罚百杖。这满安都城知道的要称赞您大义灭亲,不知道的以为圣上您为老不尊,看上那戚昭质,宠妾灭妻了!”

    “我不服!并非不服父皇管教,只不服同罪异罚!”

    “今您若不将那戚昭质也绑来与我同刑同罚,您就最好一顿棍棒打死了我,省的日后您心里那点破事闹得沸沸扬扬,再来疑心是我传的!”

    老宗正本插不上话,愁的干瞪眼,听了向澄这番毫无道理又大胆至极的话,惊得连手里的杯子都险些握不住,心想这就是乱拳打死老师傅吗?

    皇帝也惊得呆滞一瞬,实在不知此事怎么又牵扯到天玑阁去了,不知先骂她“不知廉耻”还是先骂“疯狗攀咬”,殿内又是一片寂静,唯有烛光跳动。

    “疯了!你这满口胡言乱语,哪里像个小女娘该说的话!”

    向澄死咬着戚昭质不放,她心下盘算,天玑阁到兴康殿来回怎么也得半个时辰的路程,若真能咬到戚昭质一口,她的缓兵之计便奏效了。

    即使不能,给皇帝添些堵也是好的,安都城谁人不知戚昭质是要招赘的,皇帝也不可能去给大巫做上门孙婿呀!

    她只得在心里给戚昭质道了声歉意,谁叫她回宫之后就结下了这么一个梁子,其他人她想攀咬也是不认识。等她过了这关,前日旧怨便一笔勾销罢了。

    “父皇只管责罚,可忘忧不服!”

    “还敢威胁朕?那就打到你服!”皇帝突然抓起手边的灯架,狠狠掷向向澄脚下,那虎饰青铜灯架太重,只砸了一丈远便停了下来,倒是将殿内地板砸出裂纹来,“来人!”

    “慢着……”太后缓步走进殿内,身后冒出的正是刚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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