们家是铁匠。这样要是再有了我,我天生不是会捶香油,就是会打铁。花骨朵到了议亲的时候,估计彩礼也就几十斤小米,连二亩水浇地都不会有。哎,也不知道辛老六家的闺女现在做什么?”

    文湛忽然说,“她嫁给了左边村子槐树下的老白家,生的孩子也大了,今年,她第一个儿子到崔珩在冉庄的店铺做工。”

    “哦。”

    赵毓闭着眼睛,他也就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。

    忽然,他睁开眼睛,“文湛,你怎么知道辛老六是谁?我没告诉你当年我娘给我议的亲事就是他们家的闺女。”

    文湛不说话。

    又过了一会儿,赵毓,“既然梅太傅嫌弃孙媳妇生不出儿子,为什么不和离?今生缘分至此,从此男婚女嫁,一别两宽,各自欢喜。梅慎言说什么儿媳妇虽有七出之罪,但是有与更三年丧之功,我觉得这个理由站不住脚,谢家姑娘又不会死抱着他们家不走。不说和离,就算谢姑娘被休,我都不信谢家还没有她一口饭吃。”

    文湛,“新晋的庶吉士和离?”

    大郑礼法森严,越是名门望族,越要恪守礼教。如今绵延百年的大家族,哪一个家里不是三重牌坊、七层神主、百丈清规?休妻是丑事,和离是更大的丑事。这些清流大族,他们娶进门的媳妇儿们,宁可请封诰命,风光大葬,把名字端正的用颜筋柳骨写在族谱牌坊,供在祠堂家庙,也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。

    赵毓,“事情倒是这么一个理儿,只是楚楚把事情直接闹到你面前,那位梅家大公子还有什么前途可言。我看楚楚和梅太傅有仇。”

    文湛,“我看这位左相同我有仇。”

    赵毓,“……”

    文湛,“他叫楚蔷生,楚子蘅,或者尊称为楚先生,左相,首辅大人,阁揆,什么都好,总之,他不叫楚楚。”

    赵毓,“呃,……”

    文湛,“睡觉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有声音,开口的也许是旁人,也许是心魔。

    难过吗?

    即使你有不世的战功,一身伤痕,平定西北长达百年的战乱,可惜,……归来依旧轻贱如草芥。

    随后,……

    周围全是黑的,然后眼前的景象开始色彩斑斓起来。

    赵毓似乎回到了十几年前的大正宫。

    他才二十二岁。

    眼前是先帝。

    他没有形容枯槁,却依旧脆弱。

    先帝看着眼前古老的雕花窗,那一道道精致的花纹留下的阴影,在他的脸上显露出来,像刻在灵魂上的伤。

    赵毓铺开了他亲手绘制的画卷。

    画中一个人慵懒的坐着,栩栩如生,嘴唇边上凝结了一丝诡谲却羞涩甜美的笑。——赵汝南。

    赵毓出生前就已经被千刀万剐的亲爹。

    赵毓听见了自己的声音,——“皇上,我娘说过,我爹是为了您,为了大郑江山而死的。您忍心看到我爹身受千刃凌迟之苦,身后万世骂名换来的清平盛世,还有您一生心血付之东流?”

    先帝的眼睛只是看着画像,静静的看着。

    砰!砰!!砰!!——火炮轰鸣,这是召集军队的硝烟,五彩的烟花在雍京城上空炸开,弥漫了整个天际,然后四散纷乱,归于静寂。

    战事迫在眉睫。

    “万方有罪,罪在朕躬。”此时,先帝竟然笑了,“李芳,拿纸笔,玉玺过来。”

    退位诏书:《书》言,其大道之行,必选贤与能,夫人之力终有衰也。则妄步先圣尧舜之踵武,继传帝业以子文湛,以望奋先祖之宏烈,成万世未竟之功!

    最后一笔顿了一下,力透纸背。

    李芳颤抖的捧过来传国玉玺,先帝正要加盖,却发现朱砂已经干涸,用力按了一下,却依然没有痕迹。

    赵毓上前,从袖子中拿出匕首,划开自己的手腕,鲜血喷出,倾倒入朱砂盒中,再印在玉玺背面。

    先帝手腕一用力,最终,大印盖在退位诏书上。随即他扔了狼毫,忽然叫住赵毓说,“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,从今往后,再也没有人可以制住文湛,你的生死荣辱,只看造化了……”

    赵毓抬头看着他,一字一句的说,“陛下,您以我为子,我却忤逆父皇,身为大郑的臣子,却胁迫陛下,逼您退位,这是大逆不道!我是罪人,再无面目存活于天地之间。”

    说完,他手中的匕首调转方向,冲着自己的心口,狠狠的扎了进去!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啊!!!——

    赵毓一惊,从床榻上坐了起来。

    文湛就在他身边,被从睡梦中惊醒,他连忙坐起,看着赵毓,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,尽是冷汗!

    可是,他却发现赵毓根本没有醒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匕首入肉三分,硬生生的停住了。

    先帝近身上前,单手伸出,五根手指抓住赵毓的刀刃,皮肤割开,血呼啦啦的流了下来。赵毓惊愕的抬头看他,他却神色如常,只是眼睛深处闪着一丝狰狞,似乎过去的噩梦,仍然纠葛至今一般。

    “放手!”先帝轻轻说了一句,继而大喝一声,“放手!”

    赵毓手指一软,没有抓稳匕首,被先帝夺了过去。

    “儿子,很难过吗?”

    先帝,“别怕。”

    说着,李芳搀着他起身,他身上黑丝袍服上,绣着一条盘旋于云端的五爪腾龙,睁大了浑圆的眼睛,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众生。

    先帝,“该怕的,该难过的,还在后面。毓儿,如果你觉得活不下去了,就想想朕。是朕不要你死的,要你活着。朕知道自己的命数,活不了多久了,那你就替朕活着,做朕的眼睛,当朕的耳朵,替朕看看,朕留下的这个治平之世,到了文湛手中,终究会变成怎样的光景?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难过吗?

    怕吗?

    该怕的,该难过的,还在后面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半夜开始发热,赵毓烧的迷迷糊糊的,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,清晨的时候,高热却奇迹般的退去了。

    他睁开眼睛。

    身上潮湿的衣服被褪去,他一直在一个干燥而温暖的怀抱中。

    文湛一夜未合眼。

    “醒了?”

    “嗯,醒了。”

    噩梦醒来,就是黎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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