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云裳方才踏进冷宫后头那道窄巷,眼角就瞥见那熟悉的小小人影。一身翠青色衣衫随风飘着,瘦瘦小小站在门廊下,像一根被风推搡的柳枝。

    她脸色一沉,脚下步子加快了几分:“殿下怎得又站在外头?这风里可不比屋里强,您是非要感风寒不成?”

    楚璃听见动静,身子一震,小小的脚往里缩了缩,却没真躲回去。

    “……我没出来多久。”她轻声说,嘴唇却分明冻的有些发白。

    陆云裳走近了些,才看清她双手紧紧攥着一根破旧的风筝骨架。再细看那竹篾早已开裂,断了一截边,不知道是哪个宫里的小主放飞后坠落的,竟被她小心捡了来,攥在掌心像件宝贝。

    她眉头皱得更紧了些,心里像被什么不轻不重地揪了一下,酸得不行。

    可脸上却仍是笑着,不动声色地将那风筝骨拿了过来,语气轻柔:“殿下,这个坏了,若是你喜欢,改日我带些纸浆来,帮你重新糊一个,做个新的给你放。”

    楚璃低着头,不敢看她,但心里那点小小的雀跃却抑不住地冒上来,“真的吗?”

    “嗯,奴婢虽没什么大用,找些纸奴婢还是能办到的。”陆云裳说着,伸手牵过楚璃的手,半大的孩子,还只到她肩头,手指冰冷。

    陆云裳皱眉:“殿下站了多久了?手这么冷?”

    楚璃像是被牵着,就顺势靠近了她半步,头微微低着,眼神却悄悄从睫毛下抬起看她。

    “屋里闷。”她轻轻地说,“我只是想透口气……”

    陆云裳听了这话,忍不住叹了口气,蹲下身,一边替她理好被风吹起的衣角,一边慢慢把那只冻得红红的小手放进自己怀里焐着。

    “透气可以,”她柔声说,眼神却认真,“可冻着了可怎么办?再这么站着,明日就得请太医,这太医署冬日最是忙,殿下忘了他们多难请?”

    楚璃年纪虽小,却不是不懂事的。她低着头,默默看着陆云裳纤长的手指拢住自己的掌心,忽然鼻子一酸。

    今日陆云裳来得晚不说,还穿得比平日更齐整些,香气也换了,她小小的手揪紧了衣角,咬着下-唇,声音又低又轻:“……是不是皇姐又叫你去给她做菜了?所以才这么晚?”

    陆云裳一愣,低头看她,只见她眼睛都红了,嘴唇紧紧抿着,却倔得很,偏不肯说自己在委屈。

    她心里一软,缓缓蹲下,一手轻轻托住她肩膀,一手还暖着她的小手,语气半哄半逗:

    “殿下不想奴婢去昭宁公主宫里吗?”

    楚璃没说话,却狠狠抽了下鼻子。

    陆云裳心下了然,嗓音也柔了几分:“殿下,奴婢虽是伺-候您的,但旁人有差遣,我也不好推辞。今日确实耽搁了些时辰,往后若真晚了,我让人提前送饭来,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不要,我不要别人给我送,就要你。”楚璃难得任性。

    陆云裳神色顿了顿,忽而舒展眉眼,伸手轻轻揉了揉楚璃的头发,又带着点温柔的笑意道:“旁人哪有殿下讨人喜欢?别人要吃菜,我只给她切两根蒜苗;殿下若想吃,我才肯起锅炖鸡汤。”

    楚璃听得小小地“嗯”了一声,嘴巴还抿着,神情仍有点倔,可眼神终究松动了几分,仿佛那点酸意终于被一碗鸡汤的承诺缓缓化开。

    见人哄好了,陆云裳站起身来,牵着她的手往屋里走,一手提着食盒,语气轻快了些,还不忘打趣她:“快些进去罢,鸡汤再不喝热的,就该起皮了。殿下等会儿可别撅嘴说‘不好喝’,奴婢可不认。”

    楚璃闷声应了句“知道了”,却在她身侧靠近了半步,小手不动声色地勾住她的衣角,像只狸猫伸爪子抓着暖和的炭盆边。

    陆云裳瞧了她一眼,没说什么,只将门掩上,利落地脱下斗篷,走到屋角蹲下,手脚熟练地点燃了炭盆。

    火星“嗤啦”一声跳起,炭火被撩旺后,很快吐出一股热气,驱散了屋里一整日的寒气。楚璃的脸色这才缓缓红润起来,小小的身子缩进旧毯子里,像只捂暖了的猫崽,余光却忽地扫见陆云裳衣襟下露出的一角深蓝色封皮,封角还有金线细纹,在火光下闪了闪。

    她眼尖,眨了眨眼,轻声问:“你怀里藏的,是书么?”

    陆云裳一怔,低头一看,这才发觉那本书竟一路被自己塞在怀里没掉出来。她轻笑一声,略带几分无奈:“还真瞒不过殿下的眼。”

    她将那书取出,小心地搁在楚璃面前。

    那书封旧得很,纸角已磨软,封面用深蓝布裱着,上头隐约还能看出“《三字经》”三个字。

    纸张微黄,字迹虽不端正,却还算清楚,边缘还夹着几页用剩下纸张抄的批注,角落里甚至能看见几处心算涂鸦,看着像是宫内女子自己誊的。

    楚璃伸手轻轻抚过封面,指尖触及那淡淡墨迹时,眼里仿佛闪过一丝光。但她旋即垂下眼睫,轻声道:“我……看不太懂。”

    说完,她眼睫垂着,便不再说话了,像只被人点了穴的小雀。

    陆云裳自然懂原因,她八岁,原该跟着宫学启蒙,按理已能背诵《三字经》《千字文》,可她是被送进冷宫的皇嗣,父皇不念,母妃早逝,并没有资格去御书房听学……

    “嗯……这书我也是从旁人那儿借的,过两年若女学开恩招婢女入学,也好试试。”陆云裳看着她神情,心中一动,便笑着坐到她身边,把那本书推近楚璃几分:“殿下若无事,不如我明日再去借一册来,一起看也好。咱们慢慢来,不懂的,我认得几个字,能教教您。”

    楚璃一怔,抬头看她。

    屋内灯火摇曳,那双眼澄澈又沉静,小小年纪已藏着深深的防备与犹疑。

    她没有立刻点头,只是盯着陆云裳,好似在判断这话里是不是真心。

    片刻后,她才轻轻地、很轻地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陆云裳的笑意也缓缓漾开,她将那书卷轻轻拍了拍,柔声道:“那往后我们便一块学,我也认的不多,咱们就一页一页慢慢念,殿下若记得快,日后比我还要厉害呢。”

    楚璃手里端着那碗汤,小小的身子坐得笔直,仿佛忽然被赋予了某种“能走出去”的可能。她声音极轻,却极认真地应了一声:“好。”

    陆云裳听她这声“好”,嘴角缓缓扬起一点,旋即望了眼屋内,四下并无笔墨可用,只得站起身,走到门边打开半扇窗,将手伸出去,指尖轻轻一抹,捻了一撮干净的新雪回来。

    她转身时还打趣了一句:“咱们这冷宫里,虽是破落些,好歹天赐雪白,也能做笔墨用。”

    说罢,随手抽了一根干净的竹筷,蘸了些雪水,俯身在地砖一角写了个字。

    “咱们先从‘人’字写起。”她写得极慢,边写边念,“《三字经》里头怎么说的?‘人之初,性本善’。‘人’字就是这一撇一捺,立在人世之间。”

    楚璃端着碗,听得眼睛发亮,等喝完最后一口汤,便小心地放下碗,蹲在她旁边,认真地看着地上的水痕字迹。

    陆云裳将筷子递给她:“来,你也试试。小手虽冷,可写一笔,也算是往外走一步。”

    楚璃咬着唇,小手捏紧筷子,沾了点窗沿残雪,歪歪扭扭地在地砖上写下自己的第一个“人”字。

    字写得极不稳,像小鹿初学站立,但她眼里却亮晶晶的,像真写出了一幅山河来。

    陆云裳低头看着那孩子认真描写的模样,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。

    “教她识字不难……难的是教她何时该说话,何时该沉默。”

    她心里这样想着,唇边却只是柔柔一笑,轻声一句:

    “殿下慢些写,写得好,我明日给你带糖莲子来。”

    她柔声道:“写得好极了,明日教你写‘仁’——‘人’加‘二’,是为仁。做人得有仁心,殿下日后读到那句‘仁者爱人’,便不会陌生了。”

    楚璃凑过来,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,却没照着写,只小声问了一句:“我能不写‘仁’吗?”

    陆云裳一怔:“那殿下想写什么?”

    楚璃小手紧紧握着筷子,语气很轻:“我想写‘云’。我叫楚璃,你叫陆云裳……我想知道,‘云’字怎么写。”

    她说这话时,眉眼清清的,一点点倔气还未散尽,却让人听得心头一软。

    陆云裳眸光动了动,忽而笑了,重新蘸了雪水,在地上轻轻写下一个“云”字。

    “这字啊,在《三字经》里也有。‘香九龄,能温席。孝于亲,所当执。融四岁,能让梨。弟于长,宜先知。首孝悌,次见闻。知某数,识某文。——知某数,识某文’,后面一章就有:‘诗书礼,亦训云。’这‘云’字,就是说——老师是这样教导的。”

    她边写边解释,声音不紧不慢。

    楚璃伸手抚着那刚写出的字迹,指尖冰凉,心里却仿佛有暖意一点点冒出来。她低低地念了一遍:“诗书礼,亦训云……”

    陆云裳看着她的神情,温柔一笑:“来,你也写一个。”

    楚璃小手一顿,小心地在陆云裳写的旁边模仿着写了一个歪歪斜斜的“云”字,虽不规整,却极认真。她写完之后还盯着自己写的字许久,似乎想将它记进脑海里。

    可时辰不早,陆云裳到底得回去。

    她收起书卷,替楚璃掖好被角,又悄悄留了一小包蜜饯在炕头角落,才轻声笑道:“那我明儿再来,咱们一页页慢慢学。”

    楚璃轻轻点了点头,声音比方才更软了一些:“……那姐姐明日也别晚来。”

    陆云裳一怔,继而轻笑着应下:“好,我不晚。”

    陆云裳人前脚才离开,屋外的风便卷起窗纸,发出一声脆响。下一瞬,一道瘦高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掠入屋内。

    那人身穿素色太监常服,不过二十出头,眉眼寻常无奇,举止却极有分寸。他步履极轻,像影子一样掠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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