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粱一梦

    紫烟摇着头,无力地后退一步,已是伤心欲绝,兀自道:

    “……那日,他们把你掳走,我心里只想着,你救过我的命,我一身神通,若不能保你周全,便妄为鸾鸟……”

    “那妇人用你的性命胁迫,我自断双翼,忍辱卖唱为你凑银子……”

    “这些,都不过是你的苦肉计?都不过......是我一厢情愿?”

    男子忙喊道:“我没想要你自断双翼!都说妖族生性单纯,但奈何法力无边,如若我不想一出苦肉计,如何又能留住你呢!”

    “——可我没想要你自残自伤,是你自愿的!都是你自愿的!”

    紫烟那双手还隐约遍布着伤痕。那双手曾紧攥住李郎的衣袖,如同攥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如今已悄然无力地垂下。

    湖水般的眼睛终于失去了最后的一点光彩。

    男子还欲辩驳,可眼前金豹发出一声咆哮,四肢利爪张开,眼看就要朝自己迎面扑来。而以「来朝令」胁迫的一众妖族护卫,已在持扇、御剑二人的抵扛下所剩无几。

    如今已是求助无门。

    李世途涕泗横流,踉跄着跌坐在地,双臂护于眼前。

    情急之下,只得连连朝紫烟求饶:

    “紫烟!你是神鸟,能护佑四方!你就全当是保佑我,就……就饶我一命罢!”

    “——你好好想想!如若不是我,你如何能安坐这灵洛酒家的头牌?”

    “——你可知广安城中的达官显贵,愿出多少钱买你一夜吗?若不是我,你以为自己能在无界坊独善其身?”

    “……在这世道生存,若没有些手段,若没有我李世途,你这小妖精早就死了!只怕被人吃的连骨头都不剩了!”

    “——我当初救你一命,你断不能恩将仇报啊!”

    “你救我一命……”

    「鹦哥儿,小鹦哥儿!你倒吃些罢!」

    紫烟抬起空洞的双眸看着李郎,片刻后只吐出一声腥涩的苦笑:“是啊,你救过我一命,正因你救了我一命……”

    “可你还要我如何……才不算恩将仇报?”

    为何这么难……

    我破戒,去卖唱,自断双翼。不过只是想陪你好好活下去……

    可在这世间活下去,为何如此艰难?

    「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」

    ——是啊,从一开始,我便只是你笼中的一只鹦哥儿罢了。

    紫烟木然,任由那紫衣男子却愈说愈烈,时而仰天长笑,时而涕泗横流,疯疯癫癫,不能自持。

    离忧见此人言语无端,咬紧牙关,正欲令小萝了结了他。

    “离忧!小心!”

    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,只见陆离衣袂翩飞,瞬间从院外闪至堂内。向后拉开赵三儿,复又扑身向离忧而来。

    听得耳边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,旋即一道金光自堂上迎面刺来!

    那道光如流星疾闪,离忧来不及反应,已被陆离抱住,二人侧身旋转,雪白的狐裘已护在自己面前。

    院中仅剩零星妖族护卫,皆被方才忽如其来的一道强光所击飞,口吐黑血,纷纷呻吟着栽倒下去。幸而沈回风当即闪至一护卫身后,未曾正面受击。待他平息片刻,倚剑而起,再向堂内看去,却见身边紫衣男子已无声躺倒,七窍流血,浑身战栗,胸口竟有拳头大的血洞!

    沈回风心下一惊,忙冲至堂前,揪着他的衣领沉声喝道:“说!何人命你跟踪刺杀于我!你“上头”,究竟是何人?”

    只见紫衣男子口鼻处鲜血泉涌,双目突出,布满猩红的血丝,瞳仁快速晃动,似还想抓住些什么。

    “还不快说!”

    李世途用尽全身的力气,伸出痉挛的手,死死攥住沈回风的衣袖,忍着口内鲜血呛咳,却答非所问道:“使君……求使君救……”

    不等说完,两眼无神,咽了气。

    沈回风怒叹一声,厌恶的甩开手,还欲找那妇人盘问一二,待他起身四顾时,却哪里还有那玄芝的身影?

    金光瞬息即逝,而那声哀号依旧在耳中盘桓。

    「鸾鸟心羽,乃至坚之神器。心羽掷出,金光万丈,势如闪电。身中鸾鸟心羽者,必死无疑。」

    离忧奋力从陆离怀中挣脱,向倒在厅堂中央的紫烟狂奔而去。

    「然心羽乃鸾鸟命脉。心羽现,则鸾鸟亡。」

    离忧双膝跪地,一手紧紧压着紫烟的胸口,一只手在腰间药囊内匆匆翻找。指尖颤抖,嘴中喃喃道:

    “你别怕,你别怕……大还丹,我身上定还带着大还丹!”。

    怀中紫烟已面色苍白,胸口竟漏出拳头大小的血洞,血流如注。

    你是神鸟,你不能因这样的小人而死!

    这不公平!

    离忧浑身颤抖,这大还丹却越藏越深,怎么也取不出来。

    “观音菩萨……”怀中女子轻声叹着。

    “什么?你说什么?”离忧愣怔,匍匐在她嘴边,想听得更分明些。

    紫烟嘴角竟扬起一丝松快的笑意,轻声低语着,似在说什么玩笑话:

    “到此游历一番,已是胡闹……”

    “时辰已不早了,放奴归家去罢。”

    离忧登时抬头,望着那双如湖水般清澈地眼眸,绝望与释然交织着。

    离忧犹如五雷轰顶,抚与其胸口的手,如触电般猛地缩了回来。

    「何为黑白?孰为对错?」

    离忧心中激荡,动弹不得,一手护着腕间玉镯,另一只手上鲜血淋漓,染红了裙子上绣竹的纹样。脸上早已满是泪痕,却将胸中痛楚生生咬在嘴里,不令自己哭出声来。

    “虽已立了春,风却依旧凛栗。”

    紫烟想着,忽而眼中精光一闪,终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。

    她许久未觉得自己身体如此轻盈,飘飘然间,失掉的双翼似乎长了回来。

    她逆着寒风,飞呀,飞呀。

    转眼回到西市那条长长的街巷。

    她脸上洋溢着红晕,胸中怀揣着希冀,路人驻足将她层层围住,屏气凝神着,只为听她高歌一曲。

    那时,斜阳暖暖的,笼罩在她身上。

    那时,这茫茫尘世,在她眼中尚且还是最简单天真的模样。

    她喜不自禁,深吸一口气,笑盈盈地开口唱着:

    “春日宴,绿酒一杯歌一遍。

    再拜陈三愿:

    一愿郎君千岁,

    二愿妾身常健,

    三愿如同梁上燕,岁岁长相见。”

    却是,黄粱一梦,玩笑一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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