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羽杉懒散地倚在任顷舟卧房的软榻上,修长的双腿交叠,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个白瓷茶盏。这是他第二次翻墙而入,却熟门熟路得像是在自己府上。

    许久许久,他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,又抬头看了看门口。

    就在此刻,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。

    任顷舟推门的动作很轻,却在看到榻上人影时明显一顿,但很快挂回那副温润如玉的笑容,

    “萧公子可知,”他点燃案上的油灯,“私闯民宅可是要挨二十杖的?”

    “二十杖?”萧羽杉冷笑一声,随手从怀里掏出个锦盒扔了过去,“任公子尽管去告官。”

    任顷舟下意识接住盒子,打开一看,是个做工精巧的银包玉镯子:“这是......?”

    “暗器。”萧羽杉语气生硬。

    任顷舟轻轻摩挲着镯面:“为何要送我?”

    “你不是说无力自保?”

    任顷舟合上锦盒,递了回去:“萧公子的好意心领了,但这礼太重......”

    “你不要?”萧羽杉猛地转回头,看向任顷舟,“你看不上我送的东西?”

    “萧公子说笑了,”任顷舟垂眸轻笑,“我不过是觉得…”

    “觉得什么?”萧羽杉突然从榻上跃起,几步逼近任顷舟,“觉得我萧羽杉护不住你?还是……”

    他微微低下头,气息洒在对方脸上,“你宁可在暗巷被欺辱也不愿承我的情?”

    任顷舟仰头看着男人,他从萧羽杉眼中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情绪。那双向来盛满算计的眼里,此刻带着少见的认真。

    任顷舟嘴角的笑意却更深了几分:“萧公子这是在可怜我?”

    “可怜?”萧羽杉轻笑,“你哪里看——”

    任顷舟轻柔打断,“萧公子别忘了,我是五殿下的人,我遇险也好,受辱也罢,对你来说不是好事?”

    “任久言,”萧羽杉语气极轻:“你不必说的如此轻松自在,你以为我看不出你——”

    “萧公子,“任顷舟再次打断道:“人若自知,便明了身后路要往何处去,也无忧身前路该向何处行。我本浑浊之人,亦谈不上清白。”

    “任久言,”萧羽杉抓起任顷舟的手腕,身体往前一压,将人抵在书架上,“我最厌恶你这副强硬的伪装,最恨你这自轻自贱的态度。”

    “我无愧,便无需虚假掩饰。”

    “你无愧?”

    “无愧。”

    “你以身换名无愧?!你助纣为虐无愧?!你对死于老五手中的那些冤魂无愧?!”

    “萧公子,此番储位之争,容我翻手云,也许你覆手雨,各为其主罢了,又何必分出个贵贱?”

    任顷舟其实心里是有火气的,他萧羽杉既然看不上自己送的匕首,又何苦做这一出戏,这里就他们二人,没有观众,无需演戏。

    而萧羽杉更是愤恨,因为他误解了任久言的这句“无愧”,他不知道这二字到底是指什么,所以他恼怒于任顷舟竟如此坦然的说出“无愧”二字。

    “好一个无愧,任久言,我告诉你什么叫傲骨,”萧羽杉说,“山非我登而不名,水非我渡而不瀚,此番才算识得浩然气,方可修得玲珑心。你以清高换名利,你当傲骨利可图,你自然看不出这天地豪情万丈意气昂扬。”

    “萧羽杉,你自负能游刃权术,玩弄叵测人心,于是从不觉人生难控。你自认坦荡,认为各端歧路应由人做选。但我告诉你,”

    任顷舟语气渐失儒雅,他字字清晰又决然的说道,

    “阳何时起何时落,人何时生何时死,何时做何事,皆不由人定。”

    “任久言,你不用说的如此冠冕堂皇,行者在行,所以路可行至万里,得失在理,所以福祸相辅相依,倘若随了心,便不怕失了意。”

    “日分昼夜,路分东西,你——”

    “诡辩!任久言,你休要跟我打太极。”萧凌恒打断任顷舟的话。

    任顷舟确实是在打太极,当萧羽杉跟他说做选择掌控人生时他任顷舟就驳人生多歧路,当萧羽杉跟他辩路途对错是非黑白时他任顷舟就提天意注定,总之,就是不接茬。

    二人对视片刻,任顷舟轻声说道:“还望萧公子放手。”

    “不放,”萧羽杉身体更往前一压,“任久言,你明明傲气满身,何故甘心下/贱?”

    “因为我不像萧公子,萧家嫡子,自幼便是二殿下的挚友,想要什么都能得到。”

    任顷舟是会戳心窝子的,他明知道萧羽杉这些年最想要的是父亲、是当年的真相、是萧家的清白,而这些,萧羽杉一样也得不到。

    “任久言!”萧羽杉闻言怒了,他一把攥住对方的衣领,眼底烧着怒火。

    任顷舟被他拽得踉跄,却还挂着那副令人火大的假笑:“怎的萧公子今日火气如此大?”

    “闭嘴!”萧羽杉一拳砸在他耳边的书架上。

    任顷舟笑意又加深了几分:“难不成,萧公子今日是特意来泻火的?”

    萧羽杉突然语塞,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干嘛,明明该幸灾乐祸,可看到任顷舟这副自轻自贱的样子就莫名火大。

    任顷舟微微仰头,直视着男人的眼睛。

    萧羽杉强制压抑怒火,深呼一口气。

    “你说你无力自保,我给你能杀人的暗器,你说你无处可去,我和清安的府上都有很多空房,你说你无依无靠,在我身边我能护你,你说你无权无势,清安这些都可以做到,”

    可他的声音仍然越来越急,“为什么你非沈清珏不可?!”

    任顷舟被他困在方寸之间,却仍带着那抹浅笑:“萧公子这般费心,究竟只是想要策反我...”

    他抬眼直视萧羽杉,“还是想让我相信,你真对我动了心?”

    萧羽杉慢慢靠近:“你若——”

    任顷舟轻声打断道:“萧公子,”

    “有些话不能说的太满,”

    “有些戏不能演的太真。”

    “说多了演久了...小心旁人不信,你我先信了。”

    这本该正中萧羽杉下怀,他本就是为了策反才接近任顷舟的,若任顷舟信了,正是他计划所求。可此刻,那些算计早被莫名的怒火烧得干干净净,他胸腔里翻涌的情绪,早已超出了算计的范畴。不知是欣赏还是怜悯,又许是因为其他的什么,他是真的不想看任顷舟覆水难收。

    “任久言,”萧羽杉用力将男人往书柜一按,“你如此作践自己,委身于老五身下,你安心吗?!你甘心吗?!”

    萧羽杉的这句“甘心吗”狠狠刺中任顷舟的内心,但他仍旧强制自己保持镇静:“难不成偏偏要已尽人为才承认宿命难逃?即便我抗拒我摆脱,也仍换不来甘心。”

    “你想过摆脱吗?!你抗拒过吗?!你动过试图做选择的念头吗?!”

    任顷舟突然向前一步,几乎贴上萧羽杉的胸膛,“我不求那万般全,也不求那千般满。我是人,是人便有所欲。但,我绝不贪想。”

    “你以清白换名利,这与卖身求荣舍义取生有何异?!”

    “向来有求必有舍,若我千念万求,末了只会是无果,不接纳又能如何?”

    任顷舟向前一靠,二人胸膛紧贴,他继续说道:“世间万事皆有规律因果,不由世人是否甘愿。胜与败、好与坏,皆是我所必经,我有的做,我没得选。”

    萧羽杉听得出任顷舟语气里的决然,他自嘲一笑:“前路艰险,万丈高山犹如天堑,任久言,你可想好了。”

    “起手无回落子无悔,我已然在局中做了选择,举棋不定,反倒易满盘皆输。”

    “…好…”萧羽杉一边微微点头一边轻笑一声,缓缓松开手,后退两步,“很好。”

    男人转身就往门外走,攥紧的拳头微微发抖,却分不清是因为愤怒,还是因为别的什么。

    任顷舟站在原地,听着脚步声渐远。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镯箭,指腹摩挲着内侧刻着的“藏舟于壑”四个小字。

    良久,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有一点萧羽杉还真说对了,任顷舟确实不想承他萧羽杉的恩情,其实谁的恩情他都不想承,因为他任顷舟此生最沉重的枷锁,便是“恩情”二字。

    任顷舟的思绪飘回永隆十年。

    寒风卷着雪粒拍打在十岁少年的脸上,任顷舟跪在街边,单薄的素衣早已被雪浸透。他面前摆着一块木牌,上面歪歪扭扭写着“十两银子”四个字。他低着头,睫毛上结着冰霜。他的肩膀、手腕上还留着淤青,那是昨夜母亲用藤条抽的。

    “你这个畜生!你杀了他,谁给我买药?!”女人嘶哑的骂声犹在耳边,“滚出去!是偷是抢也好,卖身卖/屁/股也罢,弄钱来养我!”

    雪越下越大。

    小小少年不知在雪地里跪了多久,忽然,一辆马车缓缓停在面前,车帘掀起,露出一张矜贵的少年面容。十五岁的沈清珏跳下马车,狐裘大氅在风雪中纹丝不乱。

    “十两银子就把自己卖了?”他挑眉。

    任顷舟没抬头:“母亲治病需要钱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病?”

    “痨病。”少年声音平静。

    沈清珏蹲下身,与他平视:“十两可不够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任顷舟终于抬眼,漆黑的眸子里一片死寂,“但她对我的''''恩情''''只值十两。”

    雪花落在两人之间。

    沈清珏突然笑了:“读过书吗?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会武吗?”

    “不会。”

    “跟我走吧。”少年皇子伸出手,“我缺个书童。”

    任顷舟盯着那只干净的手:“十两银子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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