竟比我这钻钱眼的还卑劣龌龊。亲生的女儿居然也舍得一卷草席……”

    朝奉蓦地住了口,发出一句低低的感叹:“也是歹竹出好笋了,有你这么个情深义重的。”

    她抿着干裂的嘴唇,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朝奉撇了撇嘴,似乎也觉得跟个半疯的泥腿子置气掉了身价。

    “行了,”他不耐烦地挥挥手,“玉我拿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些钱你拿着。”他拿出一个钱袋,“算是抵那棺材钱里……多出来的。”

    吊梢眼里精光一闪,难得地带了点近乎施舍的告诫:“记着,千万……藏好了。”

    “还有,下次想找死,换个物件。那菜刀太钝了,可砍不动人。”

    祁悠然低垂的眼睫,微微地颤了一下:“谢谢……”

    她看着那个逐渐空瘪的钱袋,蜷缩在阴暗的角落,黑沉的眼眸里,只映着张府那高耸的朱门。

    算着日子,等到那张府大娘子生产,府里兵荒马乱那天,她趁乱溜了进去。

    仆妇们端着血水盆脚步踉跄地穿梭,稳婆尖利的吆喝声撕扯着紧绷的空气,她如同一只嗅到血腥气的、瘦骨嶙峋的幼兽,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片混乱的中心。

    她避开所有惊惶的人影,摸向了那座供奉着张家列祖列宗的祠堂。

    幽暗的光线下,一排排乌沉的牌位,森然地俯视着这个闯入者,无声地散发着高高在上的威压。

    她却毫不畏惧。

    她踮起脚尖,瘦小的胳膊竭力伸长,将那方沾着血的帕子,死死地塞进了最高处、最显眼那块张家先祖牌位的背后缝隙里。

    她要让张家列祖列宗,世世代代,都在这块染血的帕子上,日夜嗅着那洗不净的罪孽。

    她要让所有跪拜于此的张家人,每一次叩首,都如同跪在阿姐的冤魂面前。

    做完这一切,她摸出了一把小巧的匕首。

    她要为阿姐和她的孩子报仇!

    痛为薪、恨为焰,月光落在她沉沉的眼睛里,化作两簇幽幽的鬼火。

    可……她是不速之客,也是一个孩童。

    孩童的力量太单薄,她还没冲上前去,便被反应过来的家丁拦下。

    螳臂当车,自不量力。

    理所当然地,她失败了。

    败得毫无悬念,败得屈辱不堪。

    “小杂种!”男人抬脚,带着积攒的暴怒与被冒犯的戾气,狠狠地、雨点般踹在她单薄的脊背、肋骨、腹部……

    鲜血的腥甜瞬间涌上喉头,又被她死死地咽了回去。

    她咬碎了嘴唇,尝到浓重的铁锈味,却倔强地不肯发出一声哀嚎,只用那双淬了毒、烧着血的眼,死死地、诅咒般地钉着那张扭曲的脸。

    “生了!生了!竟是个带把儿的!天大的喜事啊!”报喜的声音炸开来。

    新的生命放声啼哭,旧的灵魂噤声呜咽。

    啼哭响彻云霄,呜咽湮没虚空。

    众人舒展着身子在得偿所愿地高喝,她佝偻着躯体在饮恨吞声地残喘。

    男人喘着粗气,踹得也有些乏了。他阴鸷地扫了一眼地上那蜷缩成一团的气息微弱的身影。

    为刚出世的儿子的积福,出于一丝事后可能存在的心虚,亦或是对一个彻底失去反抗能力的蝼蚁的轻蔑与不屑。

    她最终被放过了。

    虽然遍体鳞伤,筋骨欲折。

    但头颅却要低下去,低到尘埃里,只为叩谢那一点施舍般的“仁慈”。

    父母将她领了回去,一路拖曳着,如同拖一袋破败的废物。

    茅草屋比记忆中更破败了,像张缺了牙的嘴,呼哧着霉烂气味将她吞噬。

    还没等喘匀气,新一轮的拳脚又落下来。这回她连躲都懒得躲,任那些疼痛在骨缝里生根发芽。

    奄奄一息,伤痕累累。

    许是被她眼中的狠厉吓到,许是怕张家报复,许是家里实在入不敷出……

    又或许根本不需要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。

    横竖,她被按着,卖去了青楼。

    弟弟天宝,竟欢天喜地地吵着要跟去。那雀跃的神气,与往日吵着要去集市看猴戏,分毫不差。

    也对,卖了这累赘般的姐姐,换来的铜板,总能漏下几个给他买点零嘴玩意儿,他如何能不高兴?

    老鸨挑剔的眼神在她身上刮来刮去:“太瘦,没几两肉,八十个铜板。”

    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曾经在当铺朝奉打量那块玉的眼神。

    一模一样。

    哦,不。还是不同的。

    朝奉眼底深处,多少还藏着一星半点对名贵物件本能的惋惜。

    “她还没长开,以后一定是个美人胚子。”母亲谄媚的声音带着讨好,父亲在一旁搓着手陪笑。

    她麻木地看着父母脸上那丑陋的、油腻腻的笑。

    他们惯是好吃懒做的,此刻却显出罕有的卖力。

    “行了,一百个铜板。”老鸨不耐烦地睨着他们。

    “诶,谢谢谢谢。”那笑容更深了,几乎要挤出脓来。

    “她叫什么?”

    “二……”父亲脱口而出,又猛地噎住,浑浊的眼珠转着,仿佛怕这贱名污了耳朵,折了刚谈妥的身价。

    还是弟弟想到了什么,伶俐地接话:“她叫莺莺!”

    “对……天宝说得没错,她叫莺莺……叫莺莺。”

    顷刻间,一股恨意挟住了她,她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,挣脱住束缚,狠狠地扑上去掐住那个小畜生的脖子。

    细嫩、雪白、温热的脖子,被她死死攫住。

    只需要一点蛮力,便能将它折断。

    原来掌握一条命也可以如此简单。

    她的父母霎时慌了神,旋即暴怒地扑上来撕打她。

    她已经记不太清当时混乱的场面了,只记得一声厉喝,一袭人匆匆闯了进来。

    脚步声像密集的锣鼓点,骤然改写了戏台上小人物的全部悲欢。

    ——那块辗转的玉,揭示了一个秘密,她是相府流落在外的千金。

    它完成了一件器物冰凉的责任,兜兜转转,再次回到了她手里。

    多么惹人欢喜的剧本啊!有种苦尽甘来的爽利感!

    四面八方的目光,有惶恐的,有欣羡的……

    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,只想跑到阿姐身后缩起来,却发觉自己无人可依、无处可躲,连蔽体的衣服,都在拳打脚踢中扯烂。

    哪里是相依为命的藤蔓,她明明是菟丝子,寄生在阿姐身上,汲取生的养分,直到宿主慢慢枯死。

    眼下,她没了依靠,在磅礴的命运面前,沉浮如砂砾,冲向未知的陌路。

    十岁那年,她认祖归宗,重享荣华;十岁那年,她痛失亲眷,难言悲恸。

    .

    一只手轻轻覆上了她的眼睛,慢慢拭干她眼睫的晶莹。

    生疏、笨拙,却珍重。

    ……阿姐?

    晃神的片刻,口中却弥漫着苦涩。

    她孩子气地吸了吸鼻子,去抓住那只手。

    那只手微微颤了颤,惶然、讶异,又克制地不再动作。

    终是静静由她握着了。

    祁悠然迷迷糊糊地挣开眼睛:“……怎么是你?”

其他小说推荐阅读 More+