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春闱就还剩下不到五天的时间,沈徽鸣在《知更录》上又画了一个“正”字。

    这几日,他已经熟读了萧景宸留给他的通关法宝,也就是传说中的作文素材合集,剩下几日就打算休养生息、顺其自然了。

    不过他有一件事情需要向他陈情,不知道他肯不肯赏个脸,帮一帮这个忙。于是就拎着家养的走地鸡做的叫花鸡,还有两壶桃花酿,前去拜访萧景宸。

    这是他第一次郑重其事地登门。出发之前从衣柜里摸索了一身还没有穿过的湖黛色锦缎,让石子儿提前用白檀香熏了一夜,然后给他束发,他要以最为体面的样子去见萧景宸。

    萧景宸的这间宅邸说来倒也有趣,皇子已弱冠之年,却未娶亲,便未有王府,所以这只算个小小的便宅。沈徽鸣虽在史书中未见得萧景宸其人的生平,却看得清楚,知道这三皇子生母不详,大概率出身低微,未有太师一类教养而只作为皇室关爱世家的象征,证明他也并不受宠。但此前种种试探足见其野心,而今一番接触下来,沈徽鸣觉得萧景宸品性极佳,虽有时……轻浮孟浪,那也只是对他而已,若是此人将来登基,对于天下百姓未尝不是一件好事。

    只可惜时代洪流滚滚向前,北戎人的铁骑总有一天会南下,到那时生灵涂炭,哪是他沈徽鸣一人螳臂当车就可以阻挡的。

    沈徽鸣从前看过很多国外的关于一个人穿越时空回到过去的电影,他们无一都没能改变自己的命运,就像“祖父悖论”一样,他不知道沈家老祖宗到底是谁,要到哪里去找他,或许这会儿还没有沈家也未可知,他只是一颗要过河的卒子,都是卒子了,或许过不过河都没有什么分别。

    但是萧景宸还有机会,沈徽鸣今日要同他谈的这桩事体便是真正的合作,若他也愿意,沈徽鸣愿意让自己变成一颗萧景宸的卒子。

    在天下这局棋盘上,尽情地厮杀。

    …………

    沈徽鸣到时,紫竹苑大门虚掩着,一推就开,就好像有人早就知道他会来,给他留了门一样。

    推开门,眼前一片绿柳桃红,就是不见人影,诡异得很。

    这让他一下想起《桃花扇》里的一句唱词:

    “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啼晓,秦楼水榭花开早,谁知道容易冰消?眼见他起朱楼,眼见他宴宾客,眼见他楼塌了。”

    …………

    穿过九曲连廊,听见了熟悉的古琴声,沈徽鸣方才确定萧景宸在家。

    眼前是一座三层小楼,二楼有飘窗,他就端坐在那里弹琴。

    沈徽鸣拎着两壶酒还有烧鸡,就立在院中,形影萧条。

    他不知道萧景宸弹的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,古琴十大名曲他全都听过,什么《汉宫秋》、《流水》、《酒狂》之类的,他都熟悉得很。但他没听过这首,时而大喜,时而大悲,可见奏琴者心性不定。

    他坐在石凳子上,桃花纷纷而下,花瓣停在他的发顶又落在他的指尖,他忍不住把玩起来,捻得过于专注,以至于没看见萧景宸是何时下了楼,何时站到了他的眼前。

    “你来了。”

    是“你来了”,而不是“你怎么来了”。

    沈徽鸣心跳倏然漏了一拍,以至于有些手忙脚乱,酒壶差点翻了。

    “我来吧。”

    是“我来吧”,而不是“你来吧”。

    萧景宸接酒壶的动作十分优美,就像升格镜头,在沈徽鸣心里一帧一帧慢放。

    “上次你在学堂同我说的事情,我想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“哦?什么事?”萧景宸挑眉,故作不知。

    按照常理,沈徽鸣此刻应该表现得有些气恼,但他没有,他不喜欢让人正中下怀。

    遥想他原来刚刚开始实习的时候,导师给他抛了一个上好的机会,可以去一线电视剧的剧组做美术置景。他那时候心高气傲,看不上这些,人家美术组的组长过来和他面试,他三言两语就把人打发了,以至于后来长时间空档,找不着工作,结果他自己又上赶着给人打了通电话,再去争取这个被自己当时拒绝掉了的机会,当然结果是被人给婉拒了,但是他不后悔打了那通电话。

    对于沈徽鸣这个自诩为马基雅维利主义者的人来说,能屈能伸真真是基本操作,他好像生来就会,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似乎可以不择手段,凭本事吃饭不丢人。

    “我是说,我们可以合作。”

    “你拿什么和我谈合作?”萧景宸笑弯了眼睛,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,他饮了一口就放下了。

    沈徽鸣深吸一口气,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,把那一壶酒都提起来,仰头喝了一大口,差点呛着。

    “我要科考,你是知道的,沈修源当年拿钱把我砸进国子监,其实是在给自己留后手。依我朝律例,女子不得参加科举,所以沈蓉音不能入局,三代以内若有罪臣依旧不能科举。我父沈修源是自己辞官的,其中各种枝节纵使我不问,殿下不说,朝野中自是有明白之人,若来日我入朝为官,再私下结交一些能人,查出这事儿不难。”

    “沈修源你不稀罕,那你来找我是何事相求?”

    “我自小有一种怪病,不能单独处在封闭的房间,只求您向提督凉州学政颜鹤行申请,春闱之时能让我有一间开放式的房间作考场,倘若有殿下为我作保,此次定能……”

    “定能拔得头筹?”萧景宸终于笑了。

    沈徽鸣涨红了脸,又是点头又是摇头。

    萧景宸原先看沈徽鸣也是少年老成,本以为是故作姿态,现在想来倒还真是个妙人。

    “先前看你写文章总觉得暮气太重,明明是个少年郎,却好像活了好几辈子似的。”萧景宸说话像哄小孩一样。

    “那可不是活了好几辈子吗?”沈徽鸣心说。

    “我……我也没有吧。”他低垂着眼答道,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。

    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了,吸引上位者无非是要靠放低姿态,将那最柔软的脖颈处暴露出来。沈徽鸣是聪明人,聪明人就应该知道什么时候该聪明,一点就透,什么时候该犯蠢,好让人有指点他的空间。他很擅长拿捏这个分寸。

    “事成之后呢?若这事我帮你办了,你要拿什么报答我?”萧景宸手里把玩着小小的青瓷盏,压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,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。

    “殿下,我要当官,您要做大事。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,您拦不住我,我当然也不会拦您。只是您看中我的无非是我这一身……假文酸醋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的襟抱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是个没什么大本事的人,入朝为官,一为了却我父亲沈修源的夙愿,二为寻人。”

    “你要找什么人?那个宫廷画师?”萧景宸皱紧了眉头。

    沈徽鸣心下讶然,没想到萧景宸居然还记得当时千金台的托词。

    “是,这是我的私事,不劳殿下插手。”

    “不劳我插手?不劳我插手是什么意思?”萧景宸微微眯着眼睛,朝前迈了一步,狠狠逼近沈徽鸣,沈徽鸣倒退了两步,正要撞到身后的木桩,就被萧景宸的手挡住了。他用宽厚的掌心给他的背做靠垫,低垂着眼睛,向他寻求一个肯定的眼神。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不试一试呢?让我做你的靠山。”

    话音刚落,还未等沈徽鸣反应,萧景宸已经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,开始陷入无边无际的懊悔之中。他不知道是为什么,自己面对沈徽鸣总是失控。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沈徽鸣放弃努力,放弃自己经营的一切,做他的笼中雀。

    他怎么可以,如此轻贱他?

    然后是静默,长久的静默,终于……

    “三殿下,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做了什么,竟让你如此不尊重我?”

    沈徽鸣看他的眼神里一开始是溢满了难过,然后便转为嘲讽。他在笑,自嘲的笑,他笑的是对面人竟一直把他当成这样的货色,亦或是嘲笑对面人的心思竟是如此浅薄。

    他以为萧景宸能懂他的,哪知道他原来也只是个被色气冲昏了头的凡夫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……是我唐突了,我不是那个意思。”

    萧景宸迅速后退到了沈徽鸣惯常的社交安全距离,但好像已经没什么用了。

    又是一模一样的说辞,沈徽鸣心想,永远都是对不起,永远都是唐突,他们好像每一次见面都很尴尬,处处都透着“不合时宜”四个大字,就这样他还贱得不得了,上赶着以为真的有人懂他,欣赏他,能帮帮他。哪怕是交易呢?哪怕是有一点点的好感,他也奢望过萧景宸会敬他、爱他,而今是期望过了头,落空是常有的事。

    沈徽鸣转身拂袖离去,又是给萧景宸留下了一个干净利落的背影,就像上次以及之前的很多次一样。他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次了。

    沈徽鸣站在紫竹苑的门口,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门中景致,他没有问过他为什么门是开的,他在等谁,现在这些也没有确认的意义了。他之所以还要回头看这一眼,是为了防止以后再也不来,好留下一个纪念。

    萧景宸在原地长久地凝视着他离开的方向,眼里写满了意味不明的情绪。他站在那里就像站成了一个木头人,任由落花洒在他的两肩,声音有些喑哑道:

    “沈徽鸣,我会好好看着你的。”

其他小说推荐阅读 More+