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一次日落。

    流水声昼夜不歇,自四面八方涌来,滔滔滚滚,永无止境。

    似有巨兽在身周虎视眈眈,与黑夜一同穷追不舍,从喉咙里发出震慑的低吼。只要松懈一刻,就会它被吞噬殆尽。

    谁能抵抗这种恐惧?

    宫琴珩披着件薄褂端坐在庭院中,身前的活乌木琴扎根于地,又从地表静静蔓延出枝桠。

    燃尽了的天渐渐暗沉。她看不见琴弦,但演奏过千万次的曲谱早已烙印在指尖,成为本能的动作。

    第一次拿起琴时,祖母告诉她:宇宙无穷,盈虚有数,无论多么强大的妖魔,在天地洪荒面前都如尘埃般渺小。一生转瞬即逝,但所有人仍要选择,是要做庸碌平凡的蝼蚁,还是做显耀辉煌的日月。

    她绝不做蝼蚁。

    她要往上走,哪怕当不了日月,只有一瞬辉煌,那明光也可凌驾于千万人之上,使此生超脱于平庸。

    但光阴有限。

    她要快。

    初闻,循声,喧哗。

    她已经走上正途,循着目标迅疾奔跑,奔入喧嚣的尘世之中。

    她在这喧嚣里待了很久很久了,双耳已经听得厌烦,心中焦躁与日俱增,可无论怎样拨弦,都拨不开鼎沸的人声,反倒使噪音越来越大,淹没了初闻的道路。

    只能从头开始,重复、重复、更快地重复。

    直到第无数次投身于巨兽之口,在喧哗里茫然四顾。

    下一步该去往何方,她听不见,想不出来。

    “啪”的一声,银弦崩断。

    她的手指僵在空中,一滴血落在琴面上。

    接着是第二滴、第三滴……

    宫琴珩举着被划破的那只手,指节往唇珠上方一揩,才发现自己竟然流鼻血了。

    这小意外让她更加烦躁。

    祖母修行这一章时,心中只盼着要当天下第一,便顺利进阶,并未有过任何阻碍。到她这里,为何会这么难?

    宫琴珩耐心全无,拿袖子胡乱抹了脸上的血,又抓起半湿的长发,用内力直接烘干。

    之前也是,她总会在进阶之际被各种稀里古怪的问题绊住脚,祖母常教她教到不耐烦,也不止一次嫌弃过她的天赋,更嫌弃那个生父选得不好,果然外貌品性都不如血脉重要。

    ——说来好笑,祖母一边说着这样的话,一边还是不可避免地看脸择人,选了个扶摇送到自己房里来。

    可惜她无心此道,对血脉低贱的野魔更没有兴趣。她也不需要谁来日夜陪伴,抱团取暖是弱者的象征,而俱寂律是孤高的琴谱,只有意志至坚的强者才可习得。

    强者不会因为一点阻碍就倒下。

    断弦的两端还系在琴轸上。宫琴珩命院中侍女点了灯,抱着琴回屋换弦。

    指腹伤口已经愈合,活乌木喝了她一滴血,枝叶簌簌抖动,缓缓开出两朵淡粉色的小花来。宫琴珩见这趣景,终于露出一点笑意,拿镊子取下缠绕的弦头,放在垫了红绸的托盘里,吩咐人明日拿去喂养灵脉。

    上好新弦,弹了段安魂曲,正好到寝时。她躺进被褥里,忽然想起闭关前,槐瑛坐在这张床上,拿手臂模仿抻断的面条。

    很拙劣的表演,并不好笑。但她知道那是槐瑛在哄自己高兴。

    槐瑛显见是个柔情的人,虽然在宫琴珩看来,这是世上最不必要的品质。柔情,意味着顾虑别人,意味着宽容和退让,这不是地底界的规则。

    地底界的规则是争夺。

    刀是武器,人也是武器。冷漠能令人心无挂碍,狠厉能助人披荆斩棘,而温柔,催生惊弓之鸟,让人不敢妄动,只能在刀光剑雨里祈求屠夫的心慈手软。

    这样的武器上不了战场。

    宫琴珩从小期待的,是能与自己并肩作战、携手共进的伴侣。槐瑛明明有满足这个期待的潜力。

    ——可她偏偏柔情。

    罢了,也没得挑。

    其实传统一点也不坏。宫琴珩转念想道。她来当槐瑛的刀,她来帮槐瑛拆掉那些鸟笼子,然后她们可以像大部分人约定俗成的那样,过一种内外分明的生活;她安心料理外面的所有事情,槐瑛只需要照顾家里,这样稳妥的未来也很好。

    槐瑛本就是旁家子,旁家子生存的环境才最适合她,她的柔情也只在家里有用武之地;能把万花楼打理得像模像样,管家也定然不是问题。

    况且她并不像其他旁家子一样沉闷无聊,又会武功,又会说笑,爱吃爱玩,对床笫间的事也放得开……宫琴珩神思飘忽,又想起两人那晚的亲密,脸有些发热,忙扯高被子,合眼睡了。

    她已经连发了半个月的噩梦,但今晚许是想起槐瑛,缓解了些焦虑之情,梦境便也变得平静。

    耳边的猛兽低吼与梦里的山涧溪流声渐渐重叠,她仿佛又站在了百柱石川那万顷碧波之上,湖风从夹岸桃花林里卷出漫天花雨,天蓝,碧绿,粉霞,金光,交织一处,缤纷如仙境。

    白裙飘飘的仙女在她身前引路,挎着只竹篮,撒出一把香粉落入湖中,引来一群鲜红的锦鲤拥簇。仙女放下竹篮,坐在桥边,低头看那群扑腾的大鱼,宫琴珩蹲在她身旁,不懂现在是何情景,却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:想不想吃?

    仙女白玉一样的脸转向她,两只鲜红的眼睛微微眯着,带着孩童一样的明亮笑意。原来仙女不是仙女,是只又呆又馋的兔子精。

    宫琴珩便也在梦里发笑。

    再睁眼,天色已明。

    房门外已有三四侍女持具候立,见宫琴珩撑身坐起,便穿过珠帘,鱼贯而入。

    宫琴珩坐到妆台前,被众人服侍着漱口洁面,脑里却还萦绕着梦中的轻快感觉。直到冷水浸过的手帕贴上脸颊,她神智一清,方觉不对,抬头问道:“什么时辰了?”

    垂花门边转出一守夜侍仆,俯首道:“回少主,辰时了。”

    辰时!

    宫琴珩知道自己睡过头,却没想到耽误了这么久:“怎么不叫醒我?”

    她没有要追责的意思,只是震惊后的一句疑问,却吓得那些侍女全都战战兢兢跪下。如此小题大做,反倒让宫琴珩真有些窝火了。

    那柔柔弱弱的扶摇就跪在她脚边,离她最近,埋了半晌的头,才缩着脖子怯声道:“少族长一向自有安排,万事都不要人操心的,我们也不知道该不该叫……”

    这也难怪她们,宫琴珩自幼被祖母训练作息,起居坐卧几乎从未误过时辰,也从未给旁人留插手的余地——难道是跟槐瑛待久了,染上她的懒散,连作息也丢了么?

    懒散能传染,怎么修为不能传染?

    宫琴珩顾不上牢骚,匆匆洗漱完毕,随便换了身衣服,又唤扶摇来给自己梳头。她原本并不待见扶摇,可这丫头得了槐瑛怜惜,多少显得与众不同,宫琴珩便将人召回屋中,专管自己的衣着打扮。

    此类轻巧活计倒是扶摇擅长的,手底三两下便绾出一个漂亮的双翼斜月髻,簪一朵金菊绢花,配姜色外裳,墨绿腰带上坠白玉玦,亮丽又雅致。宫琴珩满意她的品味,便愿意同她多说两句话:“你以前在我祖母那儿是做什么的?”

    扶摇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声音嗫嚅道:“回……回少族长,我原先在南院,跟着施总管学针线,并未伺候过族长大人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宫琴珩对着镜子拨了拨额发,“不错。”

    她只是随口一问,也没往耳朵里去,整理完仪容便起身往外走,赶着去祖母院里请安。扶摇愣愣地跟了两步,见对方头也不回,才知少主心里并无未完的话,只好呆立在门槛内不动了。

    至青角院,祖孙俩一起用过早膳,宫琴珩便向宫执玉汇报昨日的修行进程,果不其然又被点着脑袋数落了一顿:“悟性太差!区区灵思,换作是我,乱弹几下都能突破了,你卡在这么简单的地方,我都没法子教你!”

    宫应原在一旁擦拭桌面,闻此话头,为顾及小少主的面子,草草抹了两下便收起器具退到帘后。宫琴珩瞥她一眼,闭嘴任祖母数落,心里又把那素未谋面的生父狠狠惦记了一回。好在宫族长今日另有要事交代,气了几句便作罢,转而问道:“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槐家提亲?”

    “这次出关就去。”想到这件事,宫琴珩又抖擞起来,“早点定了,好安排后面的事。”

    宫执玉叹了一声:“随你吧。鬼知道槐致明那老东西还有几天活头,早点办了也好。”

    祖母所言,也正是宫琴珩心中所虑。灵脉何等重要,若不是真的病入膏肓,哪里会轻易让步他人?可见槐致明确实已到了强弩之末,恐怕没多少时日了。

    可两家亲事还需他主持,宫琴珩初出茅庐,要办的大事也皆需他坐镇;现下也唯有祈愿这位槐大族长能命长一些,最好能等自己足够熟悉两族事务,合伙料理完了千崖钧背地里的小动作,再顺利与槐瑛交接位子、驾鹤西去。

    先前她去槐家,已与槐致明商定了一件要事。自打南北合并,战事歇止,百家没了苦修武道的动力,便渐渐懈怠起来,仗着天生所得灵脉之力悠哉度日,自以为高枕无忧。宫琴珩原先听祖母说时还不信,自己去大比上见了,才知情况比预想的还要严重许多。这本已很不妙,偏生千崖钧又钻研出一套开枝散叶法,把灵脉当货物一样租赁,由此发展势力,竟不受新规辖制,又轻松便宜;若人人效仿下去,世上规矩从此就与武技无干,只剩下灵脉的算计了。千崖钧此时已在暗中结社,彼时又占尽先机,必是头一个改天换日之人。

    宫琴珩既已料到,又怎能由得他们天翻地覆?因此她新官上任,第一件要做的事,便是打散这股懒怠的风气,把武道再次振兴起来。

    正好前些年,两位族长见时局稳定,便预备着设立一个节日,既作为两族融合的纪念,又方便促成宫槐联姻的另一大目的。节日必要聚集南北家族,宫琴珩打算借此机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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