虽喝了解酒汤,早晨起来还是头疼,有根针在拧似的。

    身上倒不难受,很清爽。

    刘珉之瞪大眼睛,这才意识到有人给他换了衣裳擦了身子。

    王桂英起的早,已不在房里了,一个瘦成竹竿的小女孩蹲在床脚打瞌睡。

    “小葱?”

    “二少爷,”小葱打着哈欠起来,“我去给你端醒酒汤。”

    刘珉之揉着太阳穴起床,昨日那身被酒气熏透的衣裳不见了,屏风上挂了新的西服。

    换好衣裳出来,才看到案上一方手帕,白色泛珠光的桑蚕丝料子,和屋里古朴厚重的陈设极不搭调,像故意摆在那儿的。

    刘珉之将帕子拾起,轻轻抚摸那朵小巧的银丝茉莉。

    小葱翘着指头捧进来解酒汤,冒冒失失的,刘珉之赶紧接过,温度正好,他三两口灌进肚子。

    “二少爷,二奶奶叫我转告你,这个帕子金贵,还带香气儿,她怕把香气给你洗坏了,叫你自己洗。”

    怪不得搁在这里。

    刘珉之心虚。

    “二少爷,你昨天是不是喝花酒了?”

    “胡说什么呢!”

    小葱咂咂嘴,知道他脾气好,也不害怕。

    “二奶奶早上气坏了。”

    “哦?怎么个气坏的法?”

    “崔婶早上和她打招呼,她都不理人的。”

    刘珉之觉得好笑。

    “别贫嘴了,帮你二奶奶干活儿去。”

    刘琼越昨天带外头几个女人上京城玩,家里只剩他们四个吃早餐。

    天气转凉,刘伯承越来越没精神,连小儿子初一晚上不回家吃饭都懒得说,恹恹喝了两口小吊梨汤,不动了。

    “爹,再吃点东西吧。”

    刘伯参又拿起汤匙,在碗里搅了搅。

    “是不是这汤没胃口?厨房还有银耳,我叫人炖一盅来。”

    “不用。”

    刘伯参费劲地放下汤匙,往椅背上一靠。

    “早上霜重,我老觉得,身上发寒。”

    今天分明是个大晴天。

    刘珉之心下叹息,不敢表现,只附和说天气确实冷。

    “是啊爹,再多添件衣衫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刘伯参垂着头,显得体型很小,像个孩童。

    初一本该祭祖,刘珉之去祠堂补了香,回来发现王桂英难得在屋里坐着,身影空愣愣的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王桂英扭头,刘珉之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哭了?”

    王桂英一愣,拿黑色的绢子沾沾眼角,瞧不出湿了没。

    “没事。”

    “真没事?”

    王桂英不说话。

    刘珉之莫名感到心虚,在对面的椅子坐下。

    “你这样,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本来就在欺负我。”

    刘珉之噎住。

    “等老爷子不在了,就没人护得住我了。”

    刘伯参的身体状况平日没人提,但大家都心知肚明。这个老派的家里养着新派的孩子,全靠刘伯参将他们聚拢在一起。

    她这个儿媳妇,也是老旧的、快要消亡的。

    王桂英想着,腮边淌过两行清泪。

    她的长相很古典,银盘脸杏仁眼,头发乌黑如漆,皮肤白里透红,瞧着就气血充盈,是老一辈人都喜欢那种长相,常被人夸有福气。

    她又爱忙,府里上上下下都要管,只晚上回来和刘珉之一个屋歇息。

    白日不相见,刘珉之便当没这个人,晚上呢,就将她看做屋里一座玉佛,撞上了便拜一拜,否则便不去理会。如今见玉佛也会眼红泣泪,刘珉之自己倒先乱了。

    “你,你有什么怨我的话说出来就是了,是我对不住你。”

    王桂英沉默地抹眼泪,边抹边哭,根本止不住。

    刘珉之慌了:“我错了!都怨我!”

    她哭的直打嗝,刘珉之帮她拍背。

    “姑奶奶您消消气,您大人有大量,别跟我一般见识。”

    天煞的,他可真见不得女人哭。

    王桂英突然一转身扑到他怀里,他僵的手脚都不敢动。

    女人的肩膀起伏着,像困顿的小兽,哪还有刘府二奶奶半分神采。

    刘珉之叹了口气,认命地回抱住她。

    等哭过劲儿了,王桂英很不好意思,扭扭捏捏地离开丈夫的怀抱,脸上布满红晕。

    “你这几天都在家里呆着,要出去吗?”

    刘珉之以为她在怨自己昨晚醉酒,赶紧表态:“我这几天都在家里。”

    王桂英松了口气:“太好了,你得去米铺看看。”

    “米铺怎么了?不是有钱管家吗?”

    “钱管家还在庄子里。我听下人说米铺的伙计在闹涨工钱,爹不喜欢女人家掺和外面的事,我不好去管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刘珉之将这件事记下,心中更是惭愧。

    王桂英确是一心一意为刘家操劳,日后多补偿她些钱财吧。

    刘家在漳县有上千亩耕地,每年靠收租净赚十几万斤粮食,这些粮食大部分运到大城市出售,剩下的囤积在刘家粮仓,粮仓之中又拿出一部分在漳县做长期经营,保证本地充足的粮食供应。

    原先,乡下人自己有地,除了灾年不必买粮。后来兵荒马乱,卖地求全的人越来越多。没了地,便不用守着固定的家,可以到处行走,靠做雇农、雇工赚钱度日。如此,饮食、居所都要花钱维系。米是粮食的根基,刘家的米铺从不缺大小顾客。

    木瓦门楣上悬一块黑底金字的匾,“刘家米铺”四个字已错金落灰,木门陈旧,门槛低矮,踩进去就是堆满米柜的店铺内部。

    客人三三两两,柜台后的掌柜沉默地打着算盘,还有一个伙计看称,旁边立着一块木牌:新米75文一斤。

    “今年米价怎么这么贵?”

    伙计头也没抬,快速解释:“银元又涨价了,现在一银元换1500文,按银元给还是一银元20斤米。”

    民国货币制度复杂,去年刚刚发行“法币”,规定一银元=一法币,同时禁止银元流通,回收白银。但在大部分地区,这只是一纸空文,大家依旧使用自己熟悉的银元和铜钱。

    考虑到政丨策时局种种因素,米价的涨幅勉强说的过去。

    刘珉之没说话,在店里来回踱步,掌柜的感觉不对劲,一抬头,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“二少爷,怎么是您?”

    伙计唬了,忙抬起柜台的暗门,刘珉之大大方方走进去,站在掌柜让出的地方,翻看账本。

    “最近生意不错?”

    “正秋收呢,陆续进了两批新米,生意嘛,还是老样子。”

    账目没问题,每天大概几百斤米售出,好的时候上千斤,隔几天会有一两个大单子。

    “这里只你一家的账本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其他门店生意如何?”

    “二少爷,这可不归咱管,”掌柜为难道,“我只管自个儿店里,要说所有门面的事,得问钱管家去。”

    要是钱管家在,也不用他刘珉之费心了。

    “你工钱多少?”

    掌柜谨慎地没回答:“二少爷这是何意?”

    “问你话答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每个月15元,手下伙计每个月8元,年底有分红,节日有津贴,钱管家还会视情况给奖薪。”

    刘珉之合上账本。

    “这么说,你还算满意喽?”

    掌柜擦擦额头的汗:“不敢不敢,能在刘家讨一口饭吃,我们每天都感念老爷,额,还有少爷的恩德呐。”

    刘珉之又看向伙计:“你刚才说现在银元涨价,那就是铜元不值钱了。刘家每个月薪水给的是银元还是铜钱?”

    伙计唯唯诺诺:“是银元,是银元。”

    刘珉之向后一仰。

    “在漳县,应该没有比刘家更好的去处了。”

    “二少爷说的极是,亲戚都羡慕我们在刘家做事呢。”

    “是是,咱们东家是最厚道不过的。”

    两人千吹万捧,刘珉之又训了几句话,叫他们平时做事勤谨些,门沿、案板上的灰尘常打扫,他们一一应了。

    刘珉之任务完成,赶回家去。

    刘伯参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,郎中每天都来,开的药方也改来改去去,其实就是换一两味无关痛痒的补药。偏王桂英实心眼,大夫刚改方子,她便盯着抓药重做。

    王桂英捧了药进屋,见刘珉之在,一挑眉。

    “这么快就回来了?”

    刘珉之施施然点头,从她手里接过汤药,一勺一勺喂给刘伯参。

    没喂两口,黑色的药沿他嘴边流出,刘珉之忙拿帕子去堵。

    “我来吧。”

    王桂英夺过药碗,翘着指头喂,也瞧不出手法有什么不一样,反正他全喝进去了。

    喂完药,她温声哄病人休息,刘伯参虚弱地点头。

    刚给刘伯参掖好被子,对方的手又从被缝里伸出来,轻轻拍王桂英的手背:“苦了你了。”

    “说什么呢,爹。”

    到夜间,王桂英才有空问刘珉之米铺的事,刘珉之将情况简单说了。

    “没什么大事,就是做事懒怠些,刘家的薪水是漳县最高的,我不信他们敢闹。”

    “这可说不准,人心总不知足的。”

    “放心,我训过话、给过教训了。你是从哪里听说他们要涨工钱的?我可一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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