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该如何是好啊!呜呜呜,天老爷啊,你开开眼!”

    年过半百的大娘抱着怀中奄奄一息的青年,仰面痛哭。

    枯黄的树,失去了生机,没剩下一点春的气息。

    连带着整个镇市都死气沉沉。

    影姝裹着头巾路过刚刚哭喊的人家,眉眼也随之耷拉下来,他很难过,却又无能为力。

    这十几天的变化实在是太快。

    一场瘟疫无预料地爆发了。

    全城陷入极端的恐慌当中,富人们逃命似的出城,剩下平常百姓们留在镇市中等死。

    无数人请愿官府,希望镇守能带领大家同心协力,扛过这次灾厄。

    不曾想那元公首先做的,竟是驱赶聚众众人。他怕到了极点,甚至连府门都不敢踏出,衙役做了他的手脚,将聚众者,闹事者,通通镇压。

    城中的水源被瘟疫污染,全城几乎断了水。

    元公向相邻府市发信求援,却遇上个个都是势利鬼。通向镇市的所有官道都被禁止不说,更是连那些避灾逃难的民众都一并拒之门外。

    唯恐这些人带上传染,以免祸害了自家。

    那贪生怕死的元公,真是个无头鬼!不仅不治灾,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压下疫疾的消息,欺瞒着迟迟不向着朝廷上报。

    他生怕自己丢了官,竟是要这一城人活活病死!

    不过此时已经不是气愤的时候了。绝望蔓延在镇市的空气中,逃命桃逃不走,城中医馆也早已关门的关门,跑路的跑路。这可不是什么风寒中暑,这是疫!他们无可奈何。

    有位郎中更是染上了疫疾,早早去见了阎王。于是医馆便更不敢开门了。

    没救了……没救了!

    大家都这样喊着。

    镇市中只剩下哭喊,剩下送丧。白花花的纸钱从东边飘到西,哀丧的队伍从十五排到三十。

    城外尸体堆积如山,恶臭将一石一木皆染上腐腥。

    镇市已然是一座死城。

    ·

    影姝回来了,吴药在门口点了苍术和艾草混合的熏香,更是将草药磨成粉,兑水混合,用作预防的药水,在影姝进门后,猛地将药水泼洒到影姝的全身。

    影姝取下头巾,将它泡进了铺着药叶子的药汤中。

    然后拿起从官府处分发来的少得可怜的水,无比小心地将其装入水壶中,等待烧煮沸腾。

    尹姝守在屋内,替乐央擦拭着额头沁出的汗。

    小乐央躺在床上,闭着眼睛,大口大口地呼吸着,她出现了早期的一些症状,虽然吃过了吴药煎的药,没有再加重病情,但毕竟还是个孩子,身子骨还虚弱得紧。

    桃娘忙前忙后担心坏了,又偷偷哭了好几场。她忙着为乐央煮粥,又忧虑家中粮食是否还够吃,此时可不敢随意上街,就是上街米店中也多半是被洗劫一空的状态。

    镇市被抛弃了,人人都在等死。

    桃娘思及如此,便止不住泪水。只得一面流泪,一面闭紧嘴,默默地搅拌着锅中的粥食。

    她不愿让他人撞见,让大家担心,更添上一重难受。

    服侍着乐央喝完今日的最后一副药,尹姝轻声安慰乐央继续睡下。

    然后便带着碗出了门,她将碗泡进药汤,抬头看一看阴沉的天空,总觉得有些喘不过气。

    影姝在盯着壶中的水。

    见尹姝走过来,他便往旁边挪了挪,让尹姝在身旁坐下了。

    一时沉默无言,

    不久后水壶发出气音,影姝便包着布将水壶提起,放到了别处。

    他转身想要去熄灭炉下的火,却见得坐在炉前的尹姝转动手指,便将火焰化为了火苗,最终顺从地熄灭了。

    影姝知晓尹姝不好受。

    他靠过去,又紧紧挨着尹姝坐下,一只手轻轻拉住了尹姝的袖角。

    他不知该说些什么,偶人的世界里还是太多无知,太过空白,他太笨了,没办法好好地安慰尹姝。

    尹姝还在盯着炉子中熄灭的火。却低声开口了。

    “不能再如此了。”

    她声音很闷,好像忍耐了很多,近乎于一种哽咽的声音:

    “大姝,我们做些什么吧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影姝将抓住的那个袖角握得更紧了一些。

    她难受,他也难受。

    “爷爷说了,瘟疫来得不是偶然。镇市中有太多污染的源头,如果一直这样下去,最终大家都会死的。”

    尹姝将脑袋倾斜着抵靠到影姝的手臂上,她垂着眼,不让影姝看见她的面容。

    有一滴晶莹滴落到地上。

    影姝也跟着更难过了。

    他慢慢地说:“该怎么做?我们该怎么做。”

    “脏生疾。”她抬起头,看向影姝,记忆中从书本上学到了一些知识会浮现在脑海里。

    尸体需要好好处理,若是处理不当,易引发瘟疫。

    “我们去给那些亡者一个归处吧。”这是尹姝当即能想到的唯一能做的事情。

    “好。”影姝先一步站起来,伸出手,看向尹姝。

    尹姝握上去,也随之站起来,当即她便想要出门去,不过为了不让吴药桃娘担心,她欲先告知他们一声。

    “爷爷,我准备和大姝一起去城外,安葬好那些死者。”尹姝对吴药说道。

    “不可不可,此时全城疫疾严重,莽然外出,可是极容易感染的呀!”吴药站起来,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,开口就是阻拦。

    “我知晓。但我不能这样眼睁睁看着大家死去。”尹姝几步往前,伸出手牵住了吴药的手,说得心急,却又戛然而止:“我怕……”

    她忧心而满怀悲凉地看着吴药,后面的话却是万万讲不出口。

    握住老人的那双手在颤抖,她是在害怕。

    特别珍贵的人,特别珍贵的爱,她没办法再失去了。

    吴药的眼中也有所触动。

    他欲要再说些什么,却深感无力地没能再开口。

    只是最后将剩余的药水接出一小盆,递给了尹姝,道:

    “出门前一定要防护好,不碰行人,不碰活物,及时用药水清洗自身,要答应咱,早去早回。”

    尹姝同影姝重重地朝吴药点头。尔后便披上头巾,又洒了一道药水,然后才捧着药水盆出了门。

    ·

    街道凌乱而荒芜。

    路过的行人很少。

    纸钱漫天。

    尹姝和影姝走过一处,便能隐约听到一阵悲哭。

    蒙在头巾中的咽喉晦涩得紧。

    低沉的情绪又浸透了尹姝。

    然后左手被影姝牵上了。

    两人并排走着,一路无话。镇市中车马已经停了,只得徒步而行,往城外去。

    这是一段不短的路,偶尔能遇上行人,也都是快步奔逃,生怕相互之间有什么沾染。

    越往城边走,遇上行人的可能就越大。

    几声唢呐声穿透了枯朽的城墙,抬棺人变成了家中的近亲,因为此时已经很难再雇到人。

    送丧的队伍出现在尹姝眼前的尽头。

    妻儿痛哭,一路铺撒的纸钱,化成了无奈和悲伤。

    尹姝和影姝低落地跟在她们后边,默哀般,随队伍一齐出了城。

    城外与城内是两个世界。

    不平不缓的山头上挤满了人。

    一袭桑麻白绸几近统一。

    大人,小孩,无一人能见得喜色。

    山上的那些,还算得上是家境殷实的人家,能买上一口棺木,葬下自己的至亲。

    而山下,尸臭已然传至城边站立的二人。

    远处的乱坟岗,是尸山。腐臭又悲哀的无人在意。

    连食腐的鹰雀也不屑前来。

    尹姝往前迈步,却被身边的影姝拉住了。

    隔着头巾两人四目相对,尹姝从影姝的眼睛里读出了担忧。

    她的另一只抬起来,拍了拍影姝的肩膀。

    闷在头巾里的声音溢出来:

    “我们得去帮帮他们。”

    于是再不多说什么,两人同去。

    刺鼻的臭味熏得眼睛几乎睁不开。

    尹姝还是靠过去。

    那些孤独的人,生前没能受到优待,死后还要遭人唾弃。

    一把纸钱,从尹姝的手中散出,散到了空中。

    尹姝特意带了一些出来,也像别家那样,散给他们。

    飘扬在白日中的火星,从山上漫下来。

    在更高的上空,现出一点些微的光芒。

    尹姝举起来手中的一张黄纸。

    于是火星便迎风落下来。

    先是一个点,然后燃烧出一个洞。

    尹姝蹲身下去,将那张黄纸放到了尸堆前的野草上。

    一簇火焰随尹姝的手掌摊开时,燃烧起来。

    火光很刺眼,很醒目,山上有其他的人注意到这边,大惊失色地朝这边怒喊:

    “你们在做些什么!”

    众人不解,众人惶恐。

    瓷女的传闻还未过去,他们怕这女子真是妖邪,将引来祸事。

    此时代下,未曾有火葬之礼。火是不敬,火是引祸之源,火是不祥。

    丧葬以入土为安兴盛,无人理解尹姝之所做。

    有近处的男人向这边跑过来,想要阻止尹姝,有女人尖叫着骂出脏词,大喊着“妖女”。

    她是异类。于是人们将瘟疫压抑之下的愤恨倾泻而出。要骂她,要打她,要捆住她的手脚,要阻拦她用火布阵施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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