捧和讨好,如杨过这般安安静静倾听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。她仰躺望着房梁上斑斑绿迹,听杨过细微的呼吸声在耳侧起伏,心中竟有说不出的宁静。杨过侧着身子,窗棂处打进来的冷白月光铺满窄小的木屋,他品尝着郭芙话中陌生的滋味,心绪难平。

    杨过此时也生了剖白自己的心思,他道:“你说的这些我不懂,我自小没了爹爹妈妈。我虽未见过我爹爹,但他决计不比你爹爹差,也合该英明神武,威风凛凛,如若他还活着也应当是武学大家,传承五绝衣钵之人。我妈妈虽是个乡下女子,但也兰心蕙质,只恨她积郁成疾,早早便离我而去。”

    郭靖曾多次月夜斟酒,独思故人。郭芙虽未听闻过旧事,只看爹爹情态便在心中暗自认定杨康应当如爹爹模样,因此她点点头认可道:“你虽没了爹爹妈妈,可你们在彼此心中也是千好万好,你爹爹妈妈爱你之心也绝不逊于我爹爹妈妈爱我之心。你虽事事坎坷,可在桃花岛上我爹爹妈妈也是真心疼你,后来出了岛得遇你师父、你媳妇儿,她们爱你之心也真真切切。”

    自杨过在嘉兴草草埋了穆念慈后,便也没人与他说道父母之爱、亲友之爱。幼时他饥肠辘辘苦求吃食时没人接济他,后在桃花岛蒙受不白之冤时没人相信他,上了终南山遭逢奸佞时没人助他,进了古墓日夜冰冷求生时没人看顾他,今夜冷月溶溶,杨过疑心郭芙口中承受了深重爱意之人并非他杨过。

    眼泪湿了鬓角,杨过自苦之心又起,蔫蔫道:“哪有这样简单?我妈妈肯为我爹爹忧思愁苦而死,却不肯为庇护她幼子而活。你爹爹不由分说送我上了终南山,事了拂衣去,许多年也不见他来接我。你,你更是……”

    郭芙耐心倾听,杨过却戛然而止,她不满催促道:“我怎么啦?”

    杨过咬住下唇,忍着涌出来的泪意道:“你更是惯会哄骗我。”

    郭芙宁静的气息被这句话搅乱,她猛地坐起来道:“你又胡说!我哪里哄骗你?”

    月光照得屋内各处一览无余,杨过忙偏头将满是泪痕的脸藏在药枕里,闷声闷气道:“你教我摘花,我摘来了,你又嫌我手脏。你教我给你蟋蟀,我给你,你又叫它小黑鬼。大小武发狠打我,你却在旁助兴。今时今日还哄骗我爱不爱的,你又哪里懂这些?”

    郭芙一怔,这些事随着杨过幼时那一巴掌牢牢印在她的记忆中,旧事重提,她也存了一肚子气,怒道:“我怎么不懂?偏就你懂?你手脏、那蛇蟀又小又黑,哪条是我编撰?我前脚给你狠狠扇巴掌,后脚就得赖皮脸地待你好?你还讲不讲道理!”她说着尤不解气,伸手摸见枕下压着本方方正正的册子,抄起来就砸向杨过。

    杨过积蓄多年的苦闷一朝脱口而出,又细琢磨郭芙话中之意,自己竟生出一二分松快和欣喜,他还不及反应,身上就被甚么东西打了下,杨过终于肯翻身对着郭芙,伸手拿住那本书册道:“是我不对,望芙妹原谅则个,往后这些事谁都不提了。”

    杨过接书,正巧封页明晃晃朝向郭芙,她心思早就被勾走,看着上书的“杨国安抄记”五字,连杨过说甚么也没听清。杨过顺着她的目光瞧向手中的书册,他问:“哪里来的?”

    郭芙抽起软枕,指了指道:“枕头底下,我随手抽出来的。”

    杨过看她呆呆的模样,心情大好,翻开扉页,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首诗,杨过慢慢诵出来:“少年侠气,交结五都雄。肝胆洞。毛发耸。立谈中。死生同。一诺千金重。推翘勇。矜豪纵。”在桃花岛的时日里,黄蓉教习不甚成体系,一日学些治世之道,一日闲散诵读些小诗,他却从未见过这首。

    虽然杨过字句分明地读出来,郭芙却更熟悉这首词的曲调,她不由接唱道:“轻盖拥。联飞鞚。斗城东。轰饮酒垆,春色浮寒瓮。吸海垂虹。闲呼鹰嗾犬,白羽摘雕弓。狡穴俄空。乐匆匆。”郭芙声调清越,该词曲又意气风发,两相互和,竟平添些磅礴气势。她唱罢,二人均心潮澎湃。

    杨过双臂枕于头下,笑意盈盈地看着郭芙道:“你哪学来的?倒不似寻常吴侬软语的小调,更没有江南的风雅之气。”

    郭芙艰难回忆着:“我也记不得,只是脑中混混沌沌有此曲调。”杨过只当她不愿细说,便也不再问,只继续翻下去。

    抄记薄薄一本,郭芙耽心他自己一口气看完,忙探身子凑头过来要与他同看,杨过横她一眼,装作冷声冷气道:“你躺好,我念给你听。”

    郭芙不与他计较,乖乖钻进被窝。杨过找了处亮堂地方,仔细辨认着字,他放柔声音字字清晰地念给郭芙听。郭芙初时兴致勃勃,只是越听眼皮越沉,杨过念了半册,正读到“香苒苒,梦依依。天涯寒尽减春衣”时,郭芙平顺的细弱鼾声传进耳窝。

    杨过闻着被褥潮湿的霉味混着郭芙梳头水的桃香味,心中说不出的恬静自在。他不再出声,只轻轻翻着纸页。这书册主人愈往后写,字迹愈工整,竟逐渐显出一些风骨来,翻至尾页,杨过举起书来寻就月光,瞧见上面字迹力透纸背:

    贺方回其人疏狂,其词盛丽如游金,尤以六州歌头一首非压卷之作不可。余少时与四娘尤厌此曲后阙,因是去岁未曾抄录。然女真铁蹄横行益都,余眼见山河寥落,民族多艰,何堪“白羽摘雕弓”?彼时西夏恰如此时女真,南北宋廷却安常习故,余等忧心难为人道也,又苦于不得贺方回之才,聊以抄录□□。

    絮絮至此,四娘已闻鸡起舞。四娘所习梨花枪法匠气有余而勇猛不足,余深恐此谶语暗合宋廷积弊,遂与四娘徐徐图变。

    须臾笳鼓动,余方钝悟词曲后阙。

    似黄粱梦。辞丹凤。明月共。漾孤篷。官冗从。怀倥傯。落尘笼。簿书丛。

    武将如云无多用,空怀壮志无处建奇功!黄梁一梦,怎知庄周梦蝶或乎蝶梦庄周?

    杨过手腕一抖,书册落地声惊得郭芙翻了个身,人却未转醒。他盯着最后那行字,喃喃道:“庄周梦蝶,蝶梦庄周。”

    郭芙一夜好眠,醒时却不见杨过,外间隐约有些杂音,于是她推门而出。

    只见曦光和煦,杨过拙衣素面,额上汗气腾腾,他右手持一节枯木正向东北方破空而出,顺而屈左膝,内力流转入右腿,仰面侧躺而不倒,听得“铮”的一声,槐木寸寸绽裂,少倾已成两段。

    郭芙惊道:“玉箫剑法!”杨过使的这招正是其中的金声玉振。

    杨过见她看来,扔掉手中残枝迎上去道:“瞧我比划的怎样?”郭芙沉默着想了想,自己的剑招虽然纯熟却不见得有这样凌厉的气势,于是点了点头道:“我外公倒是喜欢你。”

    杨过嬉笑着将脸凑在郭芙眼前道:“可不错,你外公还要收我做徒弟,你日后若是无端端恼我,我便要做你师叔,一辈子压你一头。”

    郭芙刚睡醒,正是眼清目明的时候,猛不丁瞧见杨过眼下一片乌青,愣了片刻才呸道:“我外公的徒弟哪有这样好做?更何况……”说着,拖出长长一个尾音,直拖得杨过开始眨巴眼睛才续道:“便是收徒也不会收你这黑眼窝的小贼。”言罢自己便先咯地笑出声来。

    杨过摇头晃脑反击:“你倒在这发笑。昨夜小子奉了旨来颂念,谁知郭大小姐听了两阕便倒头酣睡,可我哪里敢停?直念得颠三倒四、口干舌燥、不知晨昏,现下却还要教人讥讽嘲弄,真是没有道理。”

    郭芙看他嬉皮笑脸,伸出右拳狠狠捶他肩上道:“又生安白造拿我寻乐子不是?”杨过反应极快地将她的手包在掌心,急急接话道:“我可没胡扯,你不体恤我辛苦便罢,还来埋怨我,苦也苦煞了。”

    杨过正色起来,郭芙便软了心肠,她羞愧地垂下头道歉:“是我不好,你莫恼我。”杨过眼睛一亮,笑道:“好说,好说。你可记着昨夜那首六州歌头?”

    “自然记着。”

    杨过指着灶台茅篷遮蔽下的余□□:“你瞧那里有个矮凳,你便坐着唱曲,我舞玉箫剑法给你瞧?”

    郭芙不依:“我可不爱唱曲,我也要舞剑!”

    杨过装作得了便宜的模样,乐颠颠地朝灶台走去,口中嘟囔着:“黄药师以音律传功,一曲碧海潮生曲令江湖闻风丧胆,我今日便细细琢磨一番,一朝悟道入了桃花岛也算不堕师门威名。”郭芙瞧他真要去做师叔,一辈子压她一头,忙抢上前护住矮凳道:“你哪里有我唱的好?”杨过放了饵,却只钓一个回合鱼便上了钩,他眉眼笑意压都压不住:“那可不错,这精细活还得芙妹来。”

    宣化店比邻淮水,日头一蒸难免腾起些湿气,润润的倒不似金戈兵伐之地。四方院狭小,茂盛槐树探进来枝丫四处环绕。槐花谢得早,槐实却结结实实落了一地,微风摇曳着一吹,又是扑簌簌掉下一捧。杨过足尖点地,摘下根透着韧劲的槐木枝,他以“刺”起势,上来便是铮铮铁骨,倒少了几分“玉箫剑法”原本的飘逸俊雅。杨过卸掉内力,槐木枝堪堪承受,只是槐实教罡风一罩,掉得更加欢快。

    郭芙初时意兴阑珊,只杨过招式愈出愈快,不一会便虚实不分,难见端倪,郭芙心中惊异,不由得努力瞪大眼睛试图摸索些诀窍。郭芙自小生于桃花岛,嗓调中天生的朦胧婉转如层层碧波荡开,她唱至“闲呼鹰嗾犬,白羽摘雕弓”两句时,杨过使了招“山外清音”,他急退至墙垣,飘忽似仙,体迅飞凫。

    郭芙再不肯分心,边唱和着边仔细观察杨过招式中的起承转合。杨过却耳听八方,待下阕将启时他空翻回身,一招“玉漏催银箭”分出无数槐枝虚影,竟径直朝不知何时立在院口的杨婆婆分刺而去。事出突然,郭芙大骇,忙撇下口中的唱词大声喊道:“杨过!你又发甚么癔症!”

    杨过闻言不理,仍直直攻去。杨婆婆恍惚中不知惊惧,一动不动只盯着少年热气腾腾的面颊老泪纵横。杨过的槐树枝到底偏过了脖颈,再承受不住力道,化成一滩绿泥。

    郭芙噌噌跑来,裙角甚至带出些风声来,她一把推过杨过大声斥责道:“你干么!我就知当日你暗害傻姑不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们瞧见了那本抄记。”杨婆婆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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