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为人的日子,和做鹿的日子很不一样。

    当神鹿在月光中第一次感受到属于人类的肢体,和胸腔中那颗灼热的心脏,过往林中的记忆便在瞬息间模糊了。

    ——就像是撇去前生事,又像煮热的茶,隔着薄薄的一层雾,初来这人间一遭。

    大灾过去,曾经的村长再未归来,无舍岸幸存的人们与许多逃难到此的难民们搭建起新的家园,并在日月的流转中逐渐壮大,新的镇长命其为“敬佛镇”。

    据说那夜,留在林间的人们被什么闷响惊醒,就见杀鹿取血的人们蹒跚过来,走在中间的妇人怀抱两个婴儿,满身血色,眉眼含泪。她怀中的孩子一个面黄肌瘦,却比之从前多了点血色,已然咬着手指沉沉睡去;一个雪白干净,宛如新生,眉间一点红线,看到人便眉眼弯弯地笑。

    妇人迎上村民们差异的目光,轻声道:

    “这是神佛的孩子。”

    一个年轻的寡妇收养了她,从此「观枢」便踏入了人间。

    她年少时听母亲提起过自己名字的由来,据说那时村中人大都不通文墨,这寡妇也只上过几年学,却甚爱读书,她挑灯翻着大灾后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书籍找了一晚,找到了这么一个“枢”字,书上说,「枢者,清雅多才,福禄双收」,她想,佛的孩子,就配得上这样的名字。

    一群人凑在旁边看着,村口卖猪的老何挠了挠头:

    “不如同音取个‘淑’字,姑娘家的,倒是少见用‘枢’的。”

    “这怎么不行?阿枢阿枢,挺好听的,”那妇人想了想,又说:

    “单一个枢字也不全好,不如再加个‘观’,观枢,一个是愿她常自镜自观,明晰己身,一个是——只要她知道何为‘清雅多才’就好,至于要不要做这样的人,就算是佛之女,也不过是个孩子,她要成为怎样的人自然得看她了。”

    于是北漠中人皆道,无舍岸下的敬佛镇里有一个名叫观枢的孩子,是神佛留在人间的种子。

    为人和为鹿,当真是很不一样的。

    她为鹿时的记忆虽然早已模糊,但依旧能隐约记得林中微凉的风,清脆的鸟鸣,采山人的草鞋踏在青苔上的闷响,泉水汩汩流淌的叮咚声,都如往日幻梦般萦绕在她的脑海。

    当属于她的意识逐渐苏醒,解观枢只能感受到轻盈飘逸的身躯,如同光/裸而赤忱的灵魂,像是一阵风便能带她一步万里。

    但为人后,身体便沉重起来,似乎不再如往日那般自如。襁褓中的她会如普通婴孩那般哭泣,从蹒跚学步到咿呀学语,爱恨嗔痴,与常人一般无二。

    直到后来,师父告诉她,这是“情”的重量。

    情之一字难解,年幼的解观枢琢磨不清,却能隐约感受到自己同样沉重的心脏。

    书上说,情与生死总是相伴相随,想来世间万物所求灵智的,便是在求于这蜉蝣一生中能感受到七情六欲的重量吧。

    解观枢七岁时,五舅舅外出归来,给她带了一条小金鱼。

    那是她第一次得到宠物。

    她其实有些怕鱼,它们的眼白很大,黑色的瞳孔深不见底,看人的时候有些直愣愣的、毫不掩饰的,以至于显出几分可怖来。

    但当那金黄色的小鱼游动时,解观枢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。

    年幼时的解观枢并不懂得如何操纵自己的一身术法,于是母亲领她站在净手台边教她如何给小鱼换水。

    双手轻轻绕过鱼的身体,捧着一掬水,鱼在掌心游动,轻飘飘的尾巴扫在指尖。

    鱼缸放在了观枢卧房的桌案上,她不敢看,又总是好奇的忍不住看。

    十三日后,鱼还是死了。

    “这是很正常的事,”五舅舅摸了摸她的头,笑道:

    “这种小鱼大都养不了太久,你能养这么久到是出乎我意料了。”

    解观枢微微愣神。

    她看着缸中已然死去的鱼,不受控制的想起阿爷去世的那天。

    观枢五岁时,阿爷病逝了。

    她对这个年迈的老人没有太多的记忆,只是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判断他的善恶与故事。

    亲人们说他是个疯子,以前总是对阿婆拳打脚踢,还想享齐人之福,还年轻时便数次寻外室。

    每到这时,便有人冷哼着补上一句:

    “她那个阿婆也不是什么好人。”

    在观枢混沌的记忆里,阿爷总是笑着的,似乎是慈爱的,但又像是模糊不清的,他说过的话、他给过的东西,解观枢都记不清了。

    紫色的、绿色的、黄色的纸扎出一辆巨大的纸轿子,放在大门外的院子里,两边堆叠着厚重的纸人,花花绿绿的一大片,显得那么高大,又那么诡异。

    有人点燃一根树枝,丢了进去,大火便倾刻间弥漫上来,带着一阵阵灰烬打着转飘上天空。

    亲人们跪在门口,哀哭声不绝,以回荡在天地间的悲泣之音送别一只被唾弃的灵魂。

    解观枢看到了母亲的影子。

    古怪的情感漫上她的心脏。

    她四下张望,看着那些泪如雨下的人群,看着漂浮的烟雾,轻轻拉住母亲的衣角:

    “母亲,”观枢小声问道:

    “我为什么不难过?”

    年轻的女人转过头来,解观枢看到了她红肿的眼睛和苍白的唇。

    年幼的她猜测,这是一种对死者的尊重,是一种通过哭声送别的传统习俗——毕竟那些模糊的记忆里,直到前一晚,他们都恨着这个即将乘坐紫红色轿子往生的老人。

    但母亲似乎无暇顾及她,只留下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浸湿衣襟的泪水。

    她被赶来的姨母拉向孩子们呆的另一间卧房。

    解观枢回过头,怔愣的看着母亲的背影。

    我为什么不想哭?

    轿子上黄色的花边啪嗒一声掉下来,在火焰中扭曲着,像一尾垂死挣扎的金鱼。

    “你还太小了。”

    母亲如此告诉她。

    解观枢用了很久去理解“人”的生命与死亡。

    十岁那年,深夜,她与母亲躺在同一张床上。

    金鱼留下的鱼缸放在窗台上,种上了豆芽,绿油油的一小丛。

    她开始思索死亡的尽头是什么。

    解观枢惧怕未知,她可以接受惨烈的结局,但无法接受一个未知的未来。

    一个人的生命逝去,肉/体腐烂,会像是没有梦的安睡那样无知无觉了吗?那意识呢,就这样从此消失不见?还是能变成另一种模样存在。

    她害怕这种失重般的死亡。

    这个世界将永远抹去她的痕迹,而这一切都是注定的。解观枢试图知道“人”的死去后能留下些什么,不是那种丰功伟绩,不是谁的记忆,是属于她的灵魂——她的灵魂该如何安放。

    在这样惶恐不安的思索中,解观枢挨近了母亲的手臂,轻声问:

    “如果人一定要死,那活着是为了什么?”

    母亲似乎有些意外于她突如其来的提问,轻轻笑了:

    “这可不好回答啊。大概是为了能经历更多的事情吧。”

    可是如果是这样的结局,解观枢更希望她从未来过——没有开始,就不用害怕那些未知的结束。

    她想起那条没能被安葬的金鱼。

    十岁的解观枢在惶恐中得以安眠。

   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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