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四)

    阮梨看了看桌案对面,又看了看傅兰蘅,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蠢事。

    萍水相逢,相识都算不上,怎么莫名其妙就坐人身边去了。

    尴尬之余,她急忙挪位置,规规矩矩地坐到了对面。

    曲江这才脸色稍缓,颔首后先行离开了屋子。

    见人走远,阮梨蓦地松了口气,试探着问:“殿下,曲江大人似乎对我颇有敌意,是不是这其中有什么误会?”

    实则,桌案对面坐着的男人,似有若无的敌意也不少。

    只是他内敛着,不像曲江,就差把不想看见阮姑娘写在脸上了。

    “你很在意他的想法?”傅兰蘅却问。

    阮梨摇了摇头:“那倒没有,我与他又没有过节,不过这世上少个讨厌我的人,总比多个讨厌我的人好吧?”

    傅兰蘅不知想起什么,不冷不热地笑了声:“思虑得倒挺多。”

    酒炉子开了,沸腾时咕噜咕噜冒着热气。

    阮梨分神看了眼,又重提了口气:“对了,殿下还没说,究竟要我如何将功折罪?”

    “阮姑娘言重了,将功补过罢了,本王需要你替我记一样东西。”傅兰蘅从桌案堆叠的书卷内,抽出了份图纸出来。

    这图纸看着就像历经了不少风霜,上面笔迹斑驳,有些地方隐约看不清,西南方向更是空缺了一大块。

    阮梨上手摸了摸:“殿下,这是……地形图?”

    图纸被桐油刷过,看起来是先画上之后,又做了层防水。

    描绘笔法不尽相同,但看着大差不离,她只看一眼,就明白这是何物了。

    “你果然看得懂,既然如此,这件事便只有你知,本王知。”

    诡异的尴尬蔓延开来。

    阮梨静默了半瞬,撑桌要起身,嘴里语速飞快:“殿下,我天生脑子愚笨,记不住这些东西。”

    傅兰蘅忽然伸出手,按在了她手背上:“无妨,一月不够两月,两月不够三月,半年的时间本王都可以给你,不怕你记不住。”

    眼前的图纸已然是烫手山芋,阮梨欲哭无泪,硬着头皮道:“我今日身子不适,不如改日?”

    “你今日告病,明日也是要来的,何必折腾?”

    “可我……”

    阮梨不敢说,她来这个朝代后只想吃好喝好,享受天上掉下来的富婆命,一点也不想参与进皇室的尔虞我诈中去。

    聪明人要懂得明哲保身。

    所以阮梨一眼都不敢再看。

    傅兰蘅反而气定神闲,看着她:“还想说什么?”

    阮梨:“殿下,我,我嘴巴漏风,守不住秘密的。”

    “好啊。”傅兰蘅看惯风云,最会见招拆招,“正好这酒滚了,要曲江拿瓶药来……张嘴。”

    阮梨张嘴道:“我记!我记!”

    她可不想莫名其妙就被毒哑。

    说什么将功补过?

    阮梨看这傅兰蘅分明就是满肚子黑墨,还惦记着那日不慎落海的仇,故意拉她下水。

    “我记就是了,也保证不会告诉旁人的。那殿下,我将这地形图记下来,别的我也不多问,之后我们的恩怨能不能就此一笔勾销了?”

    言外之意,两人就此井水不犯河水。

    肌肤相贴了会儿,手背上忽而传来温热的触感。

    阮梨回过神,装作若无其事地将手抽了回来,追问道:“殿下觉得怎么样?”

    傅兰蘅下意识看了眼空了的掌心。

    同时也被她不断抛出的试探与小心翼翼的谨慎,磨得有那么丁点儿不耐烦,却又不肯在这事上拿皇子身份压她。

    他一面倒上煮好的酒水,一面好性子说着:“本王与你之间,没有恩,也谈不上怨。事成后必然不会再计较船楼之事,阮府可安然无恙,你。”

    他将替她满上的酒盏推上前:“自然也不会有事。”

    阮梨深觉此人危险,况且她一个主从商户之女,攀扯上皇室,恐怕日后还会有更错综复杂的事情接踵而至。

    她最嫌麻烦了,一点都不想被卷入权利漩涡中去。

    可只要看了地形图,哪怕只有一眼。

    阮梨知道,她不答应下来,也是不可能活着从雪仲阁踏出去了。

    果然是个狐狸,图一展,就将二人暂且绑在了一条船上!

    “多谢殿下。”如此想着,阮梨语声却温柔如水,且做出了受宠若惊的神态来。

    虽然她自诩不怕死。

    但也还不至于上赶着找死。

    皇权面前,当然要时刻谨小慎微,处处留心。

    傅兰蘅应了声,就仰头喝了口酒。

    方才絮絮叨叨说了许多,阮梨嘴早就干了,见对方都喝了,也跟着拿起杯来饮。

    酒有点烈,但回味是馥郁花香的甘甜。

    傅兰蘅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,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,没再说什么。

    阮梨在雪仲阁整整待了一个时辰。

    这张地形图上标志密布,大到巨石分布,细微到哪个方位有几棵树,都标注在旁。

    没什么记忆点,记起来十分繁琐。

    她已隐约猜测这是份海岛的地形图,但出于对人身安全的考虑,没选择问出口。

    “时候差不多了。”傅兰蘅稳坐在阮梨对面翻阅书卷,他手指修长,多年来养尊处优,肌肤肉眼可见的光洁细腻。

    才道出这句话,撑着额头埋首在图里的少女猛然松了一口气,身子都跟着垮下来,像是随地就能躺下去。

    阮梨还真想躺,但终归是不敢,只揉了揉酸麻的手腕:“殿下,那我先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背,没有背下多少。

    中途她还拿了笔,想边誊抄边加深地形的记忆,却被傅兰蘅以折扇打在手背上,也打落了笔,严肃道:“默记,其余一律不许。本王知道这不好记,每次来只需记足一个时辰就可以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阮梨硬着头皮终于熬到了时间,眼前的男人一发话,她歇了口气后,就立马起身告别。

    见傅兰蘅停下翻书动作,目光直直,她又忙表衷心:“殿下放心,我从不梦呓,跟阮府的人关系也不怎么样,今日之事,我绝不会向别人透露半个字。”

    “信你,”傅兰蘅忽然伸出手来,“东西还给本王。”

    阮梨正要指桌上的地形图,突然想起袖袋间的玉佩,掏出来准备递过去,转而又收回:“殿下,这玉佩的系带说到底也是我弄断的,若无急事,不如先放我这里,等我修好了再还回来?”

    傅兰蘅讳莫如深地笑了笑:“你有这份心,本王也不好拒绝,拿着去吧,什么时候修好了,再还给本王。”

    这话听着正常了许多,终于不再暗暗藏着挤兑的意味。

    阮梨总算宽心了些,拿着玉佩欢欢喜喜地离开了雪仲阁。

    恰好天字号的窗临长安道,凭窗而望,览无遗漏。

    傅兰蘅叠好了地形图,就倚着窗看楼下的阮家姑娘。

    看她脚步轻盈地掀帘上马,很快远去。

    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,真是有趣。

    他又笑,眼角勾出了几分玩味来。

    人既然是自己送上门来的,那就怪不得他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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